白秋摇摇头, 桓羽见状, 自是也没有强求之意。他微抿了一下唇, 便又将唇沿沾到箫边上, 气息轻轻用力,曲调便流了出来。
他先前那一曲不过是试音,现下方才是动了真格。他的箫声不快,甚至称得上平实厚重,在只有两人的幽暗环境中,他的箫声幽幽,显得绵长而渺远,有种说不出的意韵,曲音幽然。
白秋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只安静乖顺地听着,没有出声。桓羽起先两句其实有些焦躁,后面便慢慢稳了下来,白秋听着听着,待渐渐听出些箫音中夹杂的情绪,她却不觉一怔,不禁转过头去看桓羽的神情。
桓羽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隐约垂了眸。他本就生得一副柔情的相貌,睫毛修长,像扇一般垂下来,在眼睑上投下浓密忧愁的阴影,在火光的映衬之下,他简直美得不似真人,只是不知桓羽是在吹箫时想到了什么,恍然间,似是又能瞧出他眉宇之间隐隐有些哀愁。
过了良久,桓羽的箫声才停下来。他握着手中的玉箫,静默片刻,忽而扣紧了手指,信誓旦旦地道:“秋儿,你且放心,你我容貌上的较量还未分出胜负,既然你还不曾赢我,我定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白秋原先还沉浸在桓羽的箫音之中,想辨别出那种似有似无的沉闷的情绪,然而此时听到桓羽一开口竟是这么一句话,她不由得愣了愣。想来想去,白秋还是放缓了声音,颇有几分疑惑地试探着问道:“说来……桓羽,你究竟是为何这么执着于相貌?”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已经生得那么好看了,可是你怎么好像并不……”
并不觉得满意,也并不十分开心。
桓羽明明已是孔雀族的第一美人,若是一般人,自是应该为这样的头衔高兴骄傲,可桓羽表现得……却并非如此。
白秋心里有话,可是想了想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得欲言又止地看向桓羽,期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桓羽闻言却是一顿,他的目光中一瞬间似乎流露出了什么复杂的神情,可又看不分明。过了良久,他又举起箫来吹了几个音,只可惜情绪不在,音也乱七八糟地聚不成调子。
终于,他将箫放了下来,颇为烦闷地收回袖中。桓羽斜睨白秋一眼,道:“你倒是无忧无虑,我们都被妖花吞进肚子里了,你还有心情问这个。”
白秋一愣,被说得不知所措,摁在地上的小爪子不自觉地动了动。
然而桓羽的没好气倒也不是真的生气了,只是心里烦闷又无处宣泄,不小心就说了重话。他话一出口,看白秋这么只比他小一两百岁的小白狐低下头,当即就后悔了。桓羽的视线不由得躲了躲,他抿了抿唇,终是开口道:“……我生来便长了一身漂亮的羽毛,加冠之龄便已有人说我之貌可逐第一美人,禽鸟族类向来嗜美,我孔雀一族在凡间又是群鸟之冠,且雌俊雄美,我自从能辨美丑,便知但凡目之所及之人相貌无人能出我之右,自是骄傲不已、以此为荣,故而自幼好胜,若是有人说谁的相貌能与我相较三分,我定要好好梳整一番,好胜他十分!因我在家中最小,又有一副受人推崇的相貌,我家人也愿意护我骄横。于是我但凡知有谁生得漂亮便去与他较量,不到百岁便已是孔雀族的第一美人,从此想要见我一面的雌雀踏破了门槛,愿与我结亲者数以百计,且由于我性格张扬,从不吝啬于炫耀美貌,名声竟是比历代第一美人都要大些,风头一时无两。”
“……噢。”
白秋看着桓羽蹙紧的眉头,竟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虽然桓羽说得好像很为难的样子,可是他语气中分明有些自傲之情,比起痛苦,更像是炫耀,让人想打他那种。
桓羽扫了她一眼,看着白秋的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不反驳,只抿了抿唇,道:“从此这世间再无人认真唤我名字,无人在意我是何人,只道我是孔雀族的第一美人。我身形不适合太大太重的武器,当年拜入师门后练了数十种,最后择了扇子,他们便道我是美人才择扇子;孔雀一族人人习乐,我爱好音律,从小学箫,他们便道我是美人才弄风雅;我习扇后日夜练习,善用风术,当着师兄师姐的面连战同时入门的同辈同门,得当期第一,结果他们鼓掌时却只夸我舞得漂亮。还有那些提亲者,他们不知我是什么心境性情,看重的不过是皮相……我骄傲的性子已经养成,样样都要夺个第一方能罢休,然而现在你道我如何甘心?!现在唯有刷掉这个该死的印象从头再来!”
说着,桓羽的视线热了几分,他的眸子紧紧地盯着白秋身上,想了想,道:“我寻了这么久才寻到你,如今定要将你带回南禺山,好让他们换一个第一美人。”
白秋被桓羽盯得很不自在,她“嗷”了一声,下意识地卷起尾巴。
她是着实不知桓羽这份将她推上去的把握是哪里来的,只道:“且不说长相的问题,你是孔雀族的第一美人,我、我是狐狸呀……”
“无妨。”
桓羽轻描淡写地回答。
“孔雀一族当初排名选美,就是想选天界第一美人的,只是除了孔雀没人来参加罢了,即便你是外族,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白秋:“……”
白秋沉了沉声,仍是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她想了想,问:“可、可是,即便成功了,真的换了我又如何?”
“……?”
桓羽一愣,似是不解她的意思。
白秋想了想,不知自己说得对不对,但还是壮着胆子道:“可是你并非是厌恶美貌,你对你的长相还是骄傲得很……如今你因他人不在意你的其他方面而只在意你是第一美人而烦恼,但若是日后你少了这个头衔,旁人当真不再注意这个,而去在意别的了,再过千年以后,你若发现你处处都是第一,却唯独缺了长相上的第一美人……你会不会,又因此而觉得难受?”
桓羽一顿,沉下声没有说话,皱了皱眉头,似是答不上来。白秋琢磨了一下,似是还想再说,可是她刚一张口,便“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接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桓羽怔了怔,回过神来,打量了一下四周,蹙眉道:“……好像越来越冷了。”
白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很明显的,她都有点发抖了。
而且不止是如此,妖花腹中的空间越收越紧,水也越漫越高。原先只能轻轻漫上高台一点点的水,此时已经足以淹没他们的脚踝,两人不知不觉已经缩到了高台的最内侧,白秋的狐火虽然没有那么容易熄灭,可是随着空间越来越小,它似乎也变得疲于燃烧,火光显得越来越没有精神。
桓羽看白秋发抖,一顿,将自己的一条手臂化作翅膀,对她道:“……不管我的事如何,总之我们得先出去才有机会再说其他。你要是冷的话,要不先到我的羽毛下来躲躲,应该勉强可以取暖。”
白秋感激地朝他一笑,但摇了摇头,努力将自己团得更紧了几分。
桓羽皱眉道:“你不怕的吗?”
——自然是怕的。
事实上,白秋从被花吞入腹中开始就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之中。她上一次被妖花吞过以后,就变得很畏惧幽闭、阴暗的环境,她不喜欢这么阴冷又潮湿的地方,和桓羽说话能够缓解恐惧,可是哪怕尽量掩藏着情绪,恐惧还是不由自主地从身体内部的某处慢慢地蔓延出来。
在这种与外界隔绝的地方很难分辨时辰,妖花会随着时间推移收缩,直到将他们完全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尽管他们起初刺激了妖花,使得它猛烈地收缩了一大半,可从现在的内部空间来看,至少还可以再支撑几个时辰……按理来说时间完全充足,他们又不是毫无征兆被困的,等到其他山神发现他们不见,就会找天兵天将来寻他们,不必太过担忧……然而……
然而不知为何,白秋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站了起来,觉得还是不能坐以待毙,有点紧张地道:“桓羽,你可否帮我一下?我们再试试还有没有办法可以出去。”
桓羽意外地滞了一下,但还是很快点头。他本来就不是喜欢坐着干等的性格,一听白秋愿意试,连忙站了起来。
白秋有些焦躁地从高台开始,顺着壁沿一点点地摸了起来,时不时还试探地去摸妖花的底部。她莫名有些焦急,其实她事实上是清楚的,上一回被困在妖花里的时候,她已经将能探查的地方全部都一寸不留地探遍了——最薄弱的地方就在顶部,可是即使是最薄弱之处,凭她和桓羽的力量,也不可能突破出去。
不好的预感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强烈了起来。仿佛是正为了应征她的预感一般,在白秋缓缓摸花壁的时候,突然,妖花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还动得很快。
“……怎么回事?!”
桓羽大惊失色。
白秋也不清楚,却能感到随着妖花的动作,她和桓羽仿佛置身于一个漂流在惊涛骇浪中的酒葫芦,在翻滚的海浪中上下颠簸。她不得不着急地加快了动作,可是所有的构造都和她印象中完全一致,没有一丝一毫的突破口,然而这个时候,妖花不知道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只听它外部惨叫一声,哀嚎得声音惨痛又渗人,紧接着,就剧烈地收缩起来!
所剩无几的空间很快又只剩下一半,狭小的高台已经不存在了,白秋和桓羽两人立足而已,水已经漫上前胸。白秋索性放弃了再找别的希望,急道:“上面!我们一起试试破坏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