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响起。
显得比去年已老了许多的大盛高大掌柜慕宗离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大东家,这一杯我敬你。”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已经老了。”他呼出了一口酒气,缓声道:“为大盛高和大德祥这样的商号做事之后,也不想再到别的商号里做事,就歇着吧。多谢大东家的盛情,只是这些年承蒙大东家厚待,生活想必已无问题……如果大东家还当我是朋友,这种急需用钱的时候,就不要再和我提这种算是遣散安老的银两了。”
“大东家,我们也敬你……”席间,数分悲壮,数分不舍。
……
在云秦南方肥沃的田野间,有一个村庄。
村庄前有一条小溪,小溪旁有大片大片刚刚烧了杂草,翻过的农田。
最靠近农田的两间矮房里,一个卧病在床,已到弥留之际的老妇人用力挪开了自己的头,让出了自己绣着花的布枕头。
伏在她床前的儿子和儿媳知道她快去了,忍不住大声的哭了起来。
她儿子身穿着一件干净的月白布棉袍,看上去应该是一名乡间的私塾老师。
他知道母亲一生节俭,她枕着的这个草芯布面枕头里,就有着她一生的积蓄……这积蓄并不多,只是不会再要增加他的负担,足以承担她去世后丧葬的费用。
脸色蜡黄的老妇人脸上莫名的起了红光。
卧床已经许久的老人已经真正到了最后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她原本已经有些涣散和迷离的双瞳,却变得有神起来。
“去给刘掌柜……”
她挪动了自己的头颅,将枕头让了出来,却是又用最后的力气,用自己的脸,靠了靠她的这个枕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伏在她面前的儿子和儿媳呆住了。
这便是云秦所说的真正的棺材本,母亲她……
儿子呆着,愣着,这名即将死去的老妇人却是恼怒了起来,她已经许久抬不起的手抬了起来,似乎要打她这生最疼爱的儿子,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是分外的震动人心,“我这一辈子……辛辛苦苦,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让你读书……难道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么……大德祥是为了我们关铺的……我们赊欠的钱怎么能不还……棺材薄一点,我躺着也安心……”
老妇人的手僵在了空中,落了下来,再也不会抬起。
跪伏在她床前的儿子再也听不到她的训斥,再也听不到她告诉的做人的道理。他只能流泪着点头,让离开这世间的老母亲走得安心。
……
在距离南方行省很遥远的云秦北方,也有一个普通的村庄。
这个村庄里到处都种着苹果树,收成的苹果,会卖到云秦很多个大城里。
在这个村庄里,有唯一的一个铁匠叫丁铁柱。
名字叫铁柱,长大了真是整天和铁块、铁疙瘩打交道,成了铁匠。
在村子里别的人看来,他是一个极其粗壮,看上去凶神恶煞,声音也分外大声,但实际却是一个脾气不错,对妻子和家里的老人也很温柔,只是有时候性子比较倔的人。
这种倔就体现在,他就喜欢吃带着肥膘的五花肉,若是买不到五花肉了,宁可不吃,若是硬让他尝尝腿精肉,他或许便会生气。
这种倔就体现在,他认定了的东西,便很难改变。
这一天,他伐了很多松木,准备自己烧些冬天里要用的炭出来。
所以虽然已经很冷,但浑身臭汗的他还是准备洗个澡。
然而看到了妻子递给自己的一块皂膏,他黑粗的眉头却是深深的皱了起来,不喜的粗声道:“怎么不是大德祥的?”
妻子正急着添柴烧热水,生怕自己的丈夫着凉,随口应了句,“这是唐青山的,也差不多。”
丁铁柱便沉下了脸,没有说话。
正在添着柴火,有些被烟火熏了眼睛的妻子便也没有注意。
“啪!”
丁铁柱便用力的将皂膏拍在灶台上,拍出了很大的声音,怒道:“不洗了!”
妻子这才看到他铁青的脸色,扯住了往外走的他,看着他湿透的棉衣,又是心疼,又是委屈,眼泪在眼眶里开始打转,“没事你又冲我发脾气,你有什么怒气,也先洗过了再说。”
妻子的性情温婉,男人便最容易软化,然而丁铁柱却是还直着脖子,连声怒道:“还说差不多!唐青山的和大德祥的能一样么!婆娘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是东西一样不一样的关系么!大德祥做了什么!唐青山这样的商号做了什么?大德祥让南边那几个省的大大小小有热粥喝,所以我才一定要买大德祥的皂膏!我才认这个理!这不是东西差不差不多的问题,你懂不懂这个理?”
“我懂。”女人心疼,不争辩,只是将他往灶台推,“我记得下次一定帮你买大德祥的……只是今天也是因为楚嫂那里正好没有。而且楚嫂也说了,城里大德祥的铺子关了,以后想要买大德祥的皂膏就难了……”
丁铁柱呆了呆:“大德祥的铺子关了?怎么会关的?今后买困难了……大德祥的铺子关了就不开了?”
女人擦了擦眼泪,先用一块干毛巾擦着他湿冷的身体,轻声道:“说是因为赊账太多,亏空太多,实在没办法周转,所以就关铺了……不是城里一家关,说是外面的都关了。”
“亏空了这么多……填不上?”丁铁柱呆呆的问:“不是只有米面生意赊欠么……大德祥的生意做得这么大,大家又都用他家的皂膏,这皂膏也能不停的给赚不少银两吧,要撑不住,也应该最多要关只关米面铺子,怎么会连皂膏杂货铺子都关了?”
这个村子里力气最大的粗豪铁匠想不出缘由。
他的女人也和他一样从没有读过书,也回答不出他的问题。
他有些失魂落魄的冲完了澡,连身上的老泥垢都没有搓一搓,只是混乱的去了去寒意,便穿上衣物去了村长最有见识的老村长家里。
“做生意不是像打铁这样,一锤子就是一锤子这么简单的。”
佝偻着背的老头叹着气对着丁铁柱慢慢解释,“付不起工钱还不要紧,有些原料你必须要花银两买吧……即便也能先赊着,到时候又未必还得上,人家就不会一直赊给你。而且做生意,别人觉得你肯定不成了,就生怕你先前欠着的债还不出,反而会催着结账,就会更加雪上加霜。而且大德祥这么大的生意,很多地方都是一环套着一环,其中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又没有足够的银子去填补,整个链子就全断了。那么多张嘴吃饭呢,大德祥能撑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先前就已经是这些皂膏铺子也在一起帮着撑着了,现在只是这些帮手一样的皂膏铺子也撑不住了。”
老村长说得很详细,甚至解释了即便一个地方的皂膏做出来了,要是运送的环节已经出了问题,那也只会继续亏着……生意就做不下去。丁铁柱听了许多,听得很仔细,虽然他依旧是似懂非懂,但是他至少可以肯定,自己女人说的是真的,大德祥真的是要倒闭了,关了。那个曾在大街小巷很多人口里津津乐道的大德祥掌柜也似乎山穷水尽,已经无力回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