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根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让人不至于变成野兽。
果然,汁泷又叹了口气道:“恒儿,看见梁王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在怕。”姜恒说,“因为我爹杀了不少人,你爹又几乎杀掉了所有人,让梁人落到如今境地。”
汁泷说:“周游与曾嵘都在提醒我,不要怕他们来报仇,不必畏惧。”
“可你还是在介怀。”姜恒从军报中抬头,朝汁泷笑了笑,说,“你不是怕他们恨你,不是怕他们来报仇。”
汁泷点了点头,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甚至不敢直视毕绍的双眼。
“那是一个加害者,”姜恒说,“对一个受害者的不安。哪怕这不是你造成的,你也尽力了。”
汁泷没有说话,疲惫地叹了声,说:“我现在发现,没有你和哥哥,我什么也办不到。恒儿,今天我甚至在想,你若是太子,一定会比我做得好得多。”
“都是他们自找的。”姜恒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岔开话题。
汁泷:“?”
姜恒收起军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给汁泷也斟了一杯,抬头望向万里江山正壁,重复道:“我说,今日境地,俱是四国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汁泷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姜恒说:“当初,天子与赵将军,就死在了这个地方。进军洛阳时,四国何曾想过,天子驾崩,会将大争之世推向最后的深渊?”
汁泷刹那明白了。
姜恒说:“设若天子在位,封国如昔,依循法令,诸侯国一旦挑起战事,便群而伐之。事情会演变得这么严重么?”
汁泷忽然无言以对,姜恒又道:“哥,你觉得,天子究竟是什么?”
“我从未见过他。”汁泷想了想,说。
姜恒摇摇头,说:“我并非指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问,他是什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究竟是什么?”
说着,姜恒指了指两人之间的空位,那是天子之位。
汁泷沉默良久,这是从未有人讨论过的。
“一个象征,”汁泷最后答道,“弟弟,我觉得他是一个象征。”
“什么象征?”姜恒笑了笑。
汁泷说:“天下的象征。”
姜恒注视汁泷,这个位置,在不久之后,他就要坐上去了,这个道理,他总要先明白。
姜恒点头,没有再说,他比汁泷更早察觉这一事实,正如当初在海阁所言,姬珣就是天下,他是神州的象征、规矩的象征、王道的象征。他坐在这里,便提醒了所有人,“天下”是活着的。
它不仅仅是一个虚名,数以千万计的百姓、辽阔无疆的国土、飞禽走兽、草木虫鱼,所有的力量与精神,尽数百川汇流,归于此地王案之后,变幻成了一个具象的“人”。
这个人的意志,就是神州的意志,他行使王权,维护王道,他有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即是分离出“自己”,将个人的意志与象征神州的身份去作区分。
离开王案时,他是赵竭的爱人。回到王案前端坐时,他必须保持自己与“天下”归一,尽力不发生意志的偏离。
所以说天子安在,则天下升平;天子驾崩,则世间大争。
他推行一切法令,只为维护天下的安稳,消解战乱,让一切欣欣向荣,即是王旗所刻“万世王道”,集百家之学、万民意志于一体。
“你会成为这个象征,”姜恒说,“将不再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汁泷点了点头,知道姜恒也在提醒他,既然你很快就要成为这个“天下”,那么百姓的伤痛也即是你的伤痛,从此不再有国君的身份,也再无国别之见。
第189章 太史威
是夜, 汉中平原,大雪纷飞。
耿曙身上的袍子是姜恒为他准备的,内衬中垫了姜恒那件猞猁裘, 不显厚而笨重,很是修身保暖,更方便活动。裘袄外尚可加数块甲片与战裙、护膝等武胄。
姜恒在洛阳做什么呢?耿曙渐渐地察觉到,原本在东宫的朝廷,已对姜恒出少许忌惮之意, 他实在太像一个太子, 或许他们尚无自觉,姜恒却已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 丝毫不像其他人为客卿的身份。
这么下去,朝廷内部的战争迟早会爆发, 毕竟姜恒再有才华,他亦是臣子的身份,整个东宫效忠的人不是他, 而是汁泷。姜恒对汁泷有用, 所有大臣都将推崇他, 但一旦他威胁到汁泷的王位,曾嵘等人也许马就会翻脸无情。
耿曙不想在朝廷大开杀戒,这些年里, 他杀过的人已成千万, 人死如灯灭, 被他杀掉,这个人就从此消失了。一个又一个生命消失在他的人生里,只不知道双手鲜血累累的汁琮,杀掉所有他的反对者后, 会不会偶尔也觉得落寞?
他很清楚,每当他为姜恒杀人时,姜恒便会露出难受的表情,哪怕这个人不得不杀。
他只想看到姜恒笑,不想看到他难过。
耿曙看着雪地远方,两只小狐狸在追逐,追上,抱在一起打滚,你舔舔我,我挠挠你,这景象让他无法控制地想起姜恒温暖的身体,不由得神驰幻想起来。
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耿曙回想过去,恨不得回到洛阳,告诉自己,时间不等人,他们的这一里,每一天都无比珍贵。
等到代国之患解决,回到朝中,他就要为他开始对付朝廷了。新的问题将迎面而来,而他们这一,仿佛从来没有停下来,正正,享受二人独处时光的间隙过。
姜恒能成为一个好的天子,从姬珣处接过金玺,这就是他的宿命,光阴将这桩重任托付给他,其后的每一步,仿佛都有命运在指引。姜恒无数次努力地将五国重新拼在一起,犹如拼一个破碎的瓷瓶,其间经历太多惊心动魄的考验,但他们都撑过来了。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耿曙不禁又想起姜恒问过他的话,如果让他选,他只想回到从前,姜恒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相守在一起的那些时日,不被寄予厚望,没有诸多烦恼,人生中没有别的目标,只有一桩责任:即是彼此。
彼此成为对方唯一的责任,耿曙甚至明白了界圭的话,我带你走,离开这里,随便去哪儿,到天涯海角。
当年他也许也是这么想汁琅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