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2)

查文斌心想一定要为他办好这次葬礼,让自己的这位忘年之交走好最后一程。

灵堂就设在堂屋里,这里已经送走过很多人了,可能连王老太爷都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女婿最终也还是从这里走了。

一口黑魆魆的大棺材已经被人们用粗粗的麻绳捆着,“吱呀、吱呀”抬了进来,也用两条大板凳垫着,并排放在何老的身边,悬着惨白惨白的丧幛。这口棺材原本是给王老太爷的夫人准备的,她现在已经是这王庄里年纪最大的人了,先是丧了夫,又丧了女,这会儿连女婿也走到自己前头了,这棺材也就先给女婿用上了。

这王家老太太身子骨虽然硬朗,但也经不起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躺在床上干流泪,几个孙子辈的媳妇儿正在照顾她。

王家的孝子们,此时都已经戴着白孝,穿着孝服,腰间系着麻绳,站在灵堂的两侧接待来吊唁的客人。何毅超和王鑫他们这些晚辈以及他们的媳妇儿,何老的孙子辈的亲人们则穿着孝服,跪在灵堂前号啕大哭。这在农村里有一说法,哭丧的人越多,人走得就越顺,何毅超红着眼圈,一张纸钱接着一张纸钱地烧着,一下子没憋住,号得一嗓子哭喊道:“爹啊,你两眼一闭就这么走了,去找我妈了。怎么忍心把我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啊,我这都还没成家呢,您都还没抱上孙子呢……”嘴里念叨的都是让何老下去之后多照顾他妈妈之类的话。

其他人听见他这么一哭喊,不禁也觉得伤心,都跟着哭了起来。说着,超子就跟疯了一般扑向他爹的尸体,却被卓雄和横肉脸死死按在地上。超子就那么哭得鼻孔里都在冒着泡,脸上糊的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鼻涕,那真叫一个伤心。

查文斌白天是不用做什么法事的,但也有其他事交给他,搁在平日里道士们不屑做的,但这一次他却亲力亲为。

第一件事便是写挽联。

这农村里有人死后是得写一副挽联,大小同春联差不多,但是得选用白色宣纸做底,黑色浓墨书写,写完了贴在大门的两侧,在往后的三年里,这户人家过春节都不得贴红对联,以表示守孝三年,不得参加任何事情的庆祝。何老这副贴在大门口的挽联便是查文斌亲笔书写的。

上联:鹤驾已随云影杳

下联:鹃声犹带月光寒

横批:宝婺星沉

这些个大字,个个都是方方正正,笔锋铿锵有力,全是查文斌一气呵成的。王庄里头有些个爱好书法的老人看完这副挽联,无不在私下里品论这查道士的几个字写得当真好看,有气势!

第二件事呢,就是为送信的人写好报丧信。

农村里那会儿通信还不方便,电话都还没普及,更别说手机了。在更早的时候,人们报丧就会挑选村子里脚力的人,让他揣上这报丧信。过去的时候是给报丧的人发一双新的布鞋,得是千层底的。后来人们图省事,就改配发一双解放鞋了,让他穿着去通知远方的亲人来奔丧。

这奔丧可有讲究了,查文斌都把这注意事项告诉了那些个送信的人。

第一,能走路尽量走路,这代表着对死者的一种尊重,实在不行得赶车的,路上也别和他人多话,这信封里的东西更加不能拿出来给陌生人看。

第二,要是遇上路远的,需要过夜,那也不能到农户家里去借宿,这是大不敬,会给人家带去霉运的,实在憋不住了,只能选择那些个村里的老祠堂凑合一夜。

第三,到了收信人的家里,不得进门,得在人家门外把主人喊出来,也是避免带晦气进去,更加不得和收信人在路上结伴吃饭,这收信人的第一口饭必须熬到这王庄来吃白豆腐,路上可以吃些从这儿带去的干粮充饥。

第四,回到王庄后,需要先把人带到灵堂磕头烧香完毕,自己方可返回家中。进门之前需要脱掉鞋子,赤脚进门,然后抓上一把米拌上茶叶向自己的背后撒出大门外,接着就得马上去沐浴更衣,这也是为了不让报丧的人自己沾上晦气。因为送的是丧信,路上有些个孤魂野鬼看见了,便会跟着,想找机会投胎,很容易就带进了自己家。

所以这送信,真是一个辛苦活儿,肯去送信的人多半也是和主人家有着不错的交情。好在何老和王家平时就德高望重,不愁送信的人选。

第三件事情,便是写上几道天师符,粘在那大门上悬着。这种黑色符纸是为了门神而贴,目的是不让那些个野鬼进来抢着投胎。也是为了接下来做七的时候,能够保主人家一份安宁。

干完这些,查文斌便一整天守着那长眠灯,时不时地给它添点油,拨弄拨弄火焰,好让它烧得更旺,嘴里念叨着让何老路上看得清楚些,别摔着。这时候的查文斌真不像道士,反而像是一个失去老朋友而感到落寞的人。

村里的妇女们忙着洗菜、刷碗;男人们分成几拨,一拨在门口搭上帐篷,吃饭就在这帐篷下面吃,另外一拨则负责杀猪宰羊和打豆腐,这豆腐就是白喜事上最重要的东西,有的负责搬运桌椅,还有的则负责招待来宾。

总之,村子里的所有人各司其职,都没闲着。在物质不发达的农村地区,人们就是靠着团结,靠着互相帮衬过来的。一家有事,万家来帮。

本来何老这场丧事也就按照规矩这么办下来了,谁也没想到,查文斌千叮咛万嘱咐,这件事最终还是出了点意外。

第194章 葬礼(下)

这被派去送信的,有一个人叫胡长子,因为他腿长人高,姓胡,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儿。

这胡长子是个热心肠,王家出了事儿,他是撒腿就冲进了院子里到处讨活儿干的。负责招待宾客里的有一个人叫“指客”,这个指客呢相当于现在王家的临时总管,负责处理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安排和招待吊唁的宾客,一般都是村里头有些头脸和威望的人干的。

胡长子那年也刚三十出头,因为家里条件不大好,媳妇娶得晚,那年正月里才得了一儿子。这儿子出世后,胡长子在村里连走路都挺起了背脊,用他们的话说叫走道过去都带一阵风。

但是这人穷啊,自古就在村里没啥地位的,为了博人家一个好印象,便只能给别人家里多帮忙,好让别人记得他那点人情,农村地区就讲究这个。

当时老王家里还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我老家的邻县。农村里办喜事你可以不去喊这些个远房亲戚,人家是不怪你的;但若是办丧事不去喊,人家会认为你这是瞧不起他,那得结梁子。所以啊,那时候只要是谁家办个丧事,村子里一准能见着好多生面孔,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都会千里迢迢赶来奔丧。丧事那可是最能看得出一户人家的门面有多广的。

那时候大户人家要办个丧事,那是族谱上写着的,能沾点亲带点故的都会被通知到,生怕漏了谁家没喊到遭人日后口舌。偏偏这何老对于这个小山村那可是几百年都没出一个的文化人,只要被邀请到了,那脸上也有光不是。

那个县呢,从行政上是划进了安徽省的,当时这个县和我老家之间是有公路的,但是得绕老远的路,转上几趟车,十分不方便,得走一条平日里少有人走的小道翻过一座大山穿过去。加上那个亲戚又住在大山里,所以这户人家的信呢就不太有人愿意去领。

当听说有这个难啃的任务无人问津,胡长子在王家大院里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完成任务。指客的那人正愁没人肯送,听闻胡长子愿意去,高兴得立马从箩里多拿几块白米糕给他包上,又让账房拿了两包烟出来揣进了他兜里,拍着胡长子的肩膀称赞他是村里最有为的青年才俊。

这胡长子活这么大也从来没被人这么称赞过,感动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被领到查文斌那儿接过发丧信,换上全新的解放鞋,那神气的模样顿时引起了一群老娘们的哄笑。

胡长子感叹自己总算也是在这村里出人头地了一回,把查文斌说的东西都牢记在了心里,便背着帆布包出门了。

其实送信的那地儿,他也没去过,只能知道大概的方位,心想着自己长着一张嘴,那到了路上还不能沿路问过去吗?便踩着自家那辆结婚才置办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朝着王庄后头去了。

这王庄后头有一座大山,叫狮子山,海拔近千米,在浙江一带来说算是座高山了。这山的山顶常年云雾缭绕,只要翻过这座山,过去便是安徽边境了。

以前也有些安徽的农民挑着茶叶和山货到浙江来贩卖,走的就是这条道儿。我们这边呢,也有些农民挑些笋干和草药之类的东西去他们那边贩卖。但这些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事儿了,应该说这里是有一条古道的,连接着两个相邻县之间的商贸往来。后来因为各自的经济都发展起来了,当地有了市场,老百姓们也就不吃这个苦头翻山倒腾那点钱了。

这胡长子是土生土长的王庄人,自然也是听老人们讲过这条道的事。这狮子山平日里王庄的村民们也经常上,但多半都是上到半山腰。

上去干吗呢?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座大山在某种程度上也养育了一方村民,砍柴、挖草药、摘茶叶……这狮子山的半山腰原来有一块上好的野茶,因为地势高,所以比普通的绿茶上市要晚上半个月。因为这茶汁味香,形状又好看,所以有些个农妇会结伴上山,采上二两茶。

据说这狮子山的山顶上还有一种更好的茶,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敢上去摘过,因为人们都说这山顶上有勾人引魂的野鬼在,是去不得的,这话大概是从当地的猎户那儿传出来的,真要说起来,胡长子的老爹便死在这座山上。

在国家实行枪械管制前,农村地区的人家多半有一种自己造的土枪,用黑火药击发,没有膛线,里面多半装着散弹,火药装多少全凭你准备狩猎的动物大小按照经验匹配,这玩意儿也叫土铳。虽然精度很差,但是近距离威力却相当惊人,若是用上锡条搓成子弹放进去,三十米的距离可以直接放倒一头两百斤的野猪。

那会儿秋忙结束后,几户村民就相约着上山打野猪,用狗撵猪,一直把猪撵到山顶上困住,然后猎户们就从各个方向包抄上去开枪。

参加这一次狩猎行动的有一对父子:胡长子的爹和他的亲爷爷。

这爷俩儿都好打猎这一口。分开搜山之后,这胡长子的爷爷就隔着灌木丛慢慢往上摸,只看见不远处有两只猪耳朵不停地忽闪着,这老爷子朝着手掌心“呸”了一下口水,慢慢举起那火铳瞄准,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看得出来这是一头野猪正在觅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