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阿婆的举动吓到了,看她突然昏倒更是一慌,抬头看向先生,他也是没料到阿婆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眉头微微皱起,忙上前帮我将阿婆扶回了木屋。
我站在寝床一侧,看着他为阿婆施针布脉,倒是一点防备心态都没有。这是谁,来做什么,说了什么会让阿婆这样,他现在又在做什么?当时的我一无所知,却没来由发自内心的信任着他。
现在回想,他当时应该是同我说过很多话,可惜我听不懂,只是懵懂的看他,他背对着我自顾自的说,看不到表情,可我能感受到内心隐隐的不安正被这声音慢慢抚平。
从那天起,栖灵山开始下起了连绵的雨,淅沥沥的,雨不算很大却一直没有停止的痕迹。栖灵山以前也是下过雨的,但也不常见,多数时候是忽然就泼起了大雨,浇的我在山林中无处可藏,只得匆匆奔回木屋,那时阿婆就会板着脸在木屋门前等我,手里拿着擦发用的布巾,我会谄笑着拿湿漉漉的头蹭向阿婆怀里,不消一会,阿婆就气消了。
阿婆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就几乎没再清醒过。大多时候她都是安静的睡着,呼吸均匀绵长,和平常入睡时候的状态差不多。我自小就睡在她的身旁,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多多少少安心了那么一点。
偶尔阿婆会激动的梦呓,眼角的泪水滚烫滚烫的,我便跟着她一起落泪,心里难过极了。这个时候先生就会上前来给阿婆扎上几针,阿婆很快就静了下来,我的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流。
木屋里就一张床,除了给阿婆施针喂药,先生大多时候是坐在屋门口的椅子上看外面,或者是扎进旁边灶房间里熬制药草,他同我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应该是知道我听不懂,后面便开始一言不发,慢慢我也就习惯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天,雨停了,不过天还是阴沉沉的。阿婆终于醒了,我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俯身用脸颊蹭了蹭阿婆的手背,心里的阴沉沉终于是散去了一些。先生蹲坐在一旁皱着眉,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阿婆拿出了铃铛,依旧颤颤巍巍的,却不再像是初次那般激动,她将铃铛握在手心里,放在胸口的位置上,眼睛眨了眨,脸上有了笑容。随后,她抬起被我握着的手,转头看向先生,拉着我的手朝着先生扬了扬,先生会意,从阿婆手中接过我的手。
她嘴里发出嘶哑的啊啊声,先生点头回应,阿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随即转头看了看我,伸手爱怜的摸了摸我的脸颊,然后她的手慢慢垂下,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心中的不安瞬间侵袭全身,我挣脱开先生的手,扑向阿婆,却终是再也听不到她熟悉的呼吸声。
顷刻间,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嚎啕大哭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经历失去,疼痛和恐惧撕心裂肺般无限放大,侵蚀着我的每一寸呼吸,我很清楚这和睡着不一样,从这一刻开始,阿婆是永永远远的离开我了。
先生任我哭了一会,扶起了我揽入怀中,大手在我的后背上下轻抚,也没说话,安安静静的抱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这怀抱作用确实大,温暖踏实的感觉逐渐抚平了我的情绪。他见我哭势渐止,放开了我,轻柔的将我脸上的泪水拭去,目光沉重的看着我说:“我们送阿婆走吧。”
傍晚的时候,我们在木屋后的树下葬了阿婆,随着阿婆一起下葬的还有那支先生带来的铃铛。空气出奇的安静,没有风声,没有鸟鸣声,没有动物爬过草丛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看着先生用泥土一层一层的盖住阿婆的身躯,直到再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和轮廓。
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却无丝毫悲凉,好奇怪,这往日里徐徐的风去哪了,那日日来报道叫我起床的鸟儿也是有段日子没来过了,还有那几只粘人的鹿,那始终看我不顺眼的猢狲,像是一夕之间都失了踪迹。放眼看过去,这山也不像往日里的栖灵山,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那日我在阿婆坟前想了一整夜,脑海里一幕幕闪过的是栖灵山的每一寸土地和生灵,那些伴我朝夕陪我长大的一切,一开始很清晰,然后慢慢的模糊,最后都变成了婆婆微笑时候的表情,生气时候的表情,在椅子上打盹时候的表情,站在木屋门口一脸焦虑看着我的表情。
先生就这样陪着我站了一整夜。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是想明白了,这栖灵山就是阿婆,她老了,山老了,她走了,这栖灵山就不再是栖灵山了。
我回头看向先生,他正眯着双眼,目光远处,是山头上冉冉升起的太阳。
他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看向了我,眼神温柔而笃定。
“天亮了,我们走吧。”
跟在先生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未试图去寻找过阿婆的坟冢,我以为那一夜,我已经把阿婆和栖灵山刻进了心里,却在日后的生活中,总想不起来曾经历过的细节。没想到这一场梦,让我把那些年月重新走了一遭,甚是无忧,甚是想念。
心中渐渐清明,梦境也逐渐被黑暗取代,我朦胧着睁开了眼,四周漆黑一片。船摇摇晃晃着,孤零零的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甚至照不清船夫的面容来。
有个声音在心底催我入睡,这梦,还没有结束。所幸这漆黑和摇晃作用不小,迷迷糊糊我重新坠回了之前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