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书一笑摇头:“就按娘的意思办吧,只是大姐那里又该如何自处?”
苏氏压低了嗓门道:“如今我还未曾向你爹言明,只是他想必也是准了得。如今先叫他们试处着,待一年孝期满了再给他们办婚事,你说可好?”
贞书道:“若光是见面闲谈几句,原是无碍的。男女之间,母亲可要盯紧了。否则万一那一日惹出火来,宋府中就算其他几房不追究,贞玉必定是要闹的。”
不想着那点龃龉事的,怕也只有去了势的太监。
苏氏白了贞书一眼道:“你竟连这些都懂,却什么都不跟娘说,可见自幼离了心是个不信娘的。”
贞书听这话里竟有疑她的意思,也知她虽嘴上不问,对五陵山中的事仍是认定她是失了身的。遂笑而不言,起身回屋睡了。
次日起,章瑞便如官员们上朝点卯面君一般每日都要到后院小楼报道。或是苏氏从苏姑奶奶一事中得知自己无法再为贞媛觅得一位高婿,只得退而求其次将这个贤婿笼络住,渐渐便连一日三顿饭都要叫章瑞在后院小楼吃过以后,才放他回自己家去。
☆、第52章 靴子
这样过了几日,宋岸嵘实在有些看不惯了,才忍不住道:“虽我知道你馋女婿,可如今这吃像也太狼伉了些,能不能稍微收一收放个平常心,也莫要整日将他招到这里来。他本是个贡生,明年三月就是春闱,若不好好上学堂温课,三甲难道是能梦得的?”
苏氏怒道:“你若有命,能替我考个同进士回来也是好的。他如今课都温在脑子里,那里需要再去那学堂白花银子?”
虽她嘴里这样说着,上了楼却忙问章瑞道:“如今也到了学堂开学的时候,儿你怎不到那学堂去寻师温课?”
章瑞此时两道浓眉紧闭了叹道:“母亲是知道我家里的,如今父母故去,几个哥哥又不肯相帮,儿也唯有陪窦五读书才能借修些学业,如今窦五夫人生产在即,况府中娇妾众多,且他不必寒窗苦读,自有北顺侯替他张罗个武举人。是以索性向学里请了长假回府陪夫人待产,儿这里落了单帮,那里还有学可上?”
苏氏自幼了受哥嫂其凌,听章瑞说的可怜,也投起了自己一怀伤心事。遂拿帕子揩了眼道:“我的儿,你该早说,学堂是必要上的,娘替你拿银子。”
这日夜里苏氏便问贞书要银子给章瑞交束侑,贞书听了勃然大怒道:“如今也还未开得祠堂告的祖宗,那里能先要起银子来?况他所上那窦氏学堂,请的皆是翰林院退下来的老生们,束侑极高,我那里能掏得起?”
苏氏怕宋岸嵘听道,压低了声音道:“你当我不知,如今装裱铺子里生意好着了。章瑞昨日还说,光他在下面闲话的一会子,你就收了五十两银子。”
确实如今装裱铺中生意非常好,来的也竟是些大客惯不讲价的,只要贞书肯出价,基本都能兜了拿走。
贞书掰了手指苦口婆心道:“我们皆是凭良心作生意,断不肯高要了价格。除了爹的书画是自己产出外,其余也是我花费银子收了来,再经过装裱,算好成本加点利润出售的,那里能像章瑞说的一样,收了五十两银子五十两就皆是自己的?”
苏氏听贞书这样说,又有了些犹豫,叹气道:“既是如此,便将我与她们几个的月银全免了,省来给章瑞作束侑,断不能叫你折了本钱,如何?”
贞书见她说的可怜,遂自房中取了两张小额银票递给苏氏,复又劝道:“虽我知道母亲馋个女婿,可姐姐那里须要看紧了,千万莫要叫他沾着手。”
苏氏揣了银子挥手道:“快去快去,就你比别人更正经些。”
显然苏氏心里是有气的。如今贞书守着银子不叫她管,每逢出门身上没有多的钱傍身,卖起东西来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她忽而意识到这个女儿果真大了,也真能替自己顶立门户,可是自己还未老,她却将自己生生个逼成老人了。
四月十八又是该去玉府读书的日子,贞书见天上阴雨连绵,拿油纸包了书揣在怀中,打了把油纸伞出装裱铺门。才往前走了几步,便见玉逸尘一身黑色束腰长衫站在雨中,身后孙原亦替他打着把油纸伞。他太瘦了些,衣脚太长拖在水中,白面朱唇,颇有些潦落夫子的意味。
到了此时,贞书仍不能信他真是个太监,他身上有一种超然物外的飘逸气息,又和着道门风骨的潦落,比之太监反而更像个俊秀非常的道士,或者英气十足的道姑。
贞书怕离装裱铺子太近叫熟人瞧见,也并不理他,径自往前走了一长段儿,拐出了东市才回过头,就见玉逸尘亦在她身后撑伞跟着。不论他冷与不冷,在外人看来,他是缺少温度的。贞书问道:“为何不上车?”
玉逸尘撩了车帘道:“我有心要与你同走。”
贞书上了车,他也跟了上来。同肩挨坐,他身上的寒意竟叫她打了个冷颤。此时还不用念书,又外面雨声正大,车也走的份外慢些。贞书道:“我家贞秀言说并未曾拿过祖母那里的银钱,虽我作不得保,但是以自家姐妹来说,我信贞秀。”
玉逸尘道:“小掌柜,我曾在东宫管过几百名侍女嫔妃,女子说起谎来,连自己都能骗得过,遑论他人?”
贞书心中一动道:“这样说公公仍是疑心贞秀?”
玉逸尘摇头冷笑:“要女子说句全须全尾的真话,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或许她们都没有说实话,只是这又与我何干?”
贞书这才知道自己真是叫他唬了,恨恨道:“原来你果真是诓我来给你读书。”
玉逸尘颇有些自嘲的言道:“也不过读书而已,难道小掌柜以为玉某还能再作些别的?”
贞书侧眼细瞧,自他圆润的额头到如悬的鼻尖,再到饱满红润的嘴唇。她忽而忆起当初在五陵山中的日子,她也曾细细瞧过杜禹,那是与玉逸尘完全不同的眉眼,有楞角的额,浓眉与简单却充满男性气息的嘴唇。
“小掌柜在想什么?”玉逸尘忽而问道。
贞书摇头:“没想什么。”
她只是忆起那回夜里席卷周身的潮动与颤栗,和舒爽到每根头发丝上的畅意,叫她和着冷气轻轻打了个摆子。
踏水过□□,上到小楼时,贞书的布鞋并长裙一概湿透。玉逸尘在前走着,到了二楼西边的屋子门前便脱了鞋子。他脚上穿着牛皮靴子不易沾水,脱了袜子是干的。再将那黑衫解了换一件大氅,便仍是干净清爽的样子。贞书踩着两只湿鞋,见屋内地上一寸厚的长毛毯子上纤尘不染,犹疑不决是否要脱了鞋子,就听玉逸尘道:“难道你要踩脏我的毯子?”
贞书咬唇脱了布鞋与罗袜才进了屋子,便见那孙原亦是赤脚,伸手请她往里走。她进了左边一扇小门,便听孙原在外言道:“咱们府里并没有多余的裙子,还请姑娘勿怪。”
贞书见桌上置着一件裙子,展开来看了,是一件牙白色提花绸裙,掂起来沉沉着,不比一般绸料的粗硬,亦不是一般缎子的光滑,内里还有些微微的毛料重度。她解了自己裙子换上,复将自己裙子叠好抱出来交给孙原道:“麻烦你替我烤干,走时我还要穿的。”
孙原捧了裙子自去了。贞书见这屋中正北一张大案,西侧临窗一张小榻麻,上面亦铺的柔软厚实,便向那小榻床走去。她才坐在榻床上,便有另一个清俊小厮端了一只铜盆进来。玉逸尘也不劳他人手,亲自接过捧到贞书脚下便来拉贞书的脚。
贞书以为他嫌自己脚脏,往回收了道:“我自己洗。”
这人爱干净也有些太过了。
玉逸尘半跪在地上,抬头仰视了贞书微微笑道:“乖,不要闹。”
贞书心中森森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压低了嗓音道:“不知公公这是什么爱好,小女竟真有些怕意。”
玉逸尘将她双脚覆在热水中伸了自己一双纤长绵软的手揉搓洗净,取过帕子擦干,抬头望着她眼睛道:“不过是怕你洗不干净脏了我的毯子。”
贞书心中暗诽道:真是个怪人。
孙原悄无声息走了进来,弯腰捧着一只铺绒垫的大托盘子,搁在玉逸尘脚边复又告退了。玉逸尘自托盘上取了一双袜子替贞书穿上,问道:“可好看?”
贞书伸脚看了,见脚尖的缝沿缝的整整齐齐,后跟三道线亦是十分恰当,况这袜子不知何面料置成,十分轻薄舒服,遂点头道:“十分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