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觉得好笑,“苏姐姐怎么问起侯爷了?是得到什么风声了?”她和无双一样,对老夫人的盘算都知根知底,不由就想打趣,“侯爷可是长得仪表堂堂,气度非凡的。斜长的眉,黑黑的眼,鼻梁高高的,嘴唇……”
“侯爷有没有一块羊脂白玉的无事牌?”对白露这样笼统的描述,苏可失了耐性,直接截住了话,“栓绳的顶端是梅花攒心的绑结,下面缀着捻金线的大红穗子。”
白露一怔,止住话头后倒是答得爽快,“有啊,那还是侯爷出征前,宫里贵妃娘娘赏的,图吉利,希望侯爷能平安无事的回来。侯爷是一直戴着的,不过从南边回来后不知怎的,光秃秃挂着,穗子竟不知哪去了。老夫人还提过,让我们每个人都打了不同花样的络子穗子让侯爷选,侯爷看都不看。就是现在,这撷香居里的丫头们没事还都打络子玩儿呢。”她朝苏可凑近一些,声音压得低,露出一副亲昵的样子来,“姐姐既调到撷香居来,也要练习着打打穗子,指不定就挂到那玉佩下头去了呢。”
苏可觉得头重脚轻,手脚冰凉,失了血色的脸露出憔悴的模样来,所有的精神劲都没有了。
白露瞧她这样,颇有些担心地问她,“姐姐这到底是怎么了?屋里老夫人还等着姐姐进去呢,这煞白的脸可不行。”她扬手招了门口的小丫头过来,说了位置,让小丫头将她匣子里的胭脂膏子拿过来。
苏可要拦,小丫头蹿得倒是快。她舔了下干干的嘴唇,对白露硬挤出一个笑容来,“我昨儿睡得有些晚,早上起来也没吃东西,这会儿有点慌神。白露姑娘先进去,我也略松松气儿,等会那小丫头来了,我收拾下就进屋。还要劳烦白露姑娘帮我在老夫人那里搪塞一下。”
“好说。”白露自有自己的盘算,该交代的底也露得差不多了,转身进了屋。
苏可挪了几步拐到抄手游廊,四下里张望了几眼,见没人,身子靠着廊柱便坐下来。天已经很凉了,拐角蓄着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往四肢里钻,苏可绷紧的身子打了个冷颤,感觉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
她不明白,想不透,不能理解。
他何故要诓骗她,还用尽各种手段,联合着身边所有的人一起来诓骗她。如果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早在秦淮的时候就大可不必管她,怎么还费尽心思把她送进侯府?纸包不住火,身份早晚要败露,那时如何相见和相处?
苏可焦头烂额,杂乱的心思让她脑中一团乱麻,根本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她晃了晃脑袋,勉强呼吸了几大口气,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他是宣平侯,是昭毅将军,是宫里贵妃娘娘的同胞弟弟,前些日子还刚升了左军都督。这样的他,和他昨日说过的话,一丝一毫都挨不上边。他是什么人,而她又是什么人。云泥之别,为何要纠缠在一起。还许给她宏图,将侯府交给她料理……
是说着玩唬她的,还是真心的?
这雕梁画栋的庭院,精心修剪过的花墙,纤尘不染的青石甬路,那望不到头的天和摸不着的云,一切都是牢笼的模样,他却将其伪装成了温暖的花房。做了这么许多,昨天却信誓旦旦说会放她走。
是真,是假?
苏可贴着廊柱萎顿地坐着,去拿胭脂的小丫头紧赶着回来,还抱了个碗大的铜镜过来,一脸认真的让苏可赶紧捯饬。苏可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气色的脸,深陷的眼窝,一点华彩都没有。她曾经还自比是砧板上的活鱼,现下和死鱼也没多大区别了。
“姐姐怎么了,来老夫人这里当差是多高兴的事儿啊,怎么还难受起来。老夫人最善待下人了,在这里待一两年,分出去当个管事,都是有脸面的。我这样不在跟前伺候的,都常听老夫人提起姐姐,说姐姐是从宫里出来的,和我们这些人就是不一样。姐姐来了,往后只有步步高升的,现在就应该打扮得精精神神进去给老夫人请安才是。”
活了二十三年,临危时刻却让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指点迷津,苏可笑得愈发苦涩。
她很想说,你们来这都是长脸的,她来这里却是让人宰的。老夫人打的什么主意她又不是不知道,可曾经的盘算里,舟公子不是侯爷,两者可以掣肘。如今俩人并一人,她兴致勃勃地来了,岂不正合了他的意。
牢笼永远是牢笼,装点得再漂亮也掩不了本质。
可苏可望着铜镜中自己的眼睛,不由扪心自问,倘若这一切已是人生的谷底,所有的现状都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她要怎样?就这样萎靡地颓废下去吗?
这不是她。
苏可咬了咬牙关,曾经多少风浪都闯过来了,眼下的沟沟坎坎算得了什么。她放纵地呼吸了几口大气,取了些胭脂拍在脸颊和嘴唇上,虽然还是一脸憔悴,可放手一搏的勇气让她的眼睛亮如星辰。
所有的坏结局都摆在了眼前,不会更糟了,所以跌到谷底后,每爬一步都是向上的。
她可以的,她要尽力试着去改变她糟糕的命运。
苏可重新进了正屋,恭恭敬敬给老夫人请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会退缩。
老夫人笑得温和,埋暗纹的紫红对襟褙子衬得气色极好。她上下打量着苏可,看她齐整的眉眼,纤细的身条,脸上的神色却慢慢暗了下去。
☆、第37章
老夫人歪在西稍间的黑漆万字不断头的罗汉床上,身边除了无双白露几个贴身服侍的,其他人都慢慢退了出去。苏可站在大红牡丹的地毯上,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候着老夫人发话。这山雨欲来的气氛让人不由心生惴惴。
老夫人接了无双端过去的茶盏,略抿了两口,抬眼看着苏可,“苏司言是几月的生辰,今年周岁多少?”
苏可敛气答道:“五月的生日,周岁算满二十三了。”话音中没有任何的情绪,对于这样老大不小的岁数,回避是回避不了的,但也没必要伤春悲秋。十六七岁是花骨朵的年纪,她也不是没有过。年岁一年年翻过去,花骨朵总要开的。她开花的时候在宫里也是正当年,现在开得荼蘼了,颜色褪了也没了花香,但花落结果,正是她心智成熟的时候。
她再次福了福身,声音轻柔地说:“临出宫前就已经不是司言了,老夫人不要这样称呼我,叫我苏可就是亲厚了。”
老夫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顺着这个话茬说了下去,“司言做得好好的,怎么就愿意出宫呢?家里有个在宫里当女官的孩子,你老子娘在村里也硬气。别就是因为你擅自辞了差事,所以才容不下你?”
苏可抬了抬眉眼,老夫人面容娴静,看不出什么悲喜来。可对比曾经看到她就满脸的笑意,眼下这份平静就显得有些疏离了。
她想起前后被送到庄子上的两个婆子,觉得问题大约就出在这儿。
若还要揪细,那就是和梁太医之间的关系了。
“遣人的旨意下来,宫里娘娘问过我的去留,我心里明白,司言虽好,可错过这次机会,下回不知还能不能出宫。深宫待了九年,每一天都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家里穷苦,也比宫里好。只是家里实在艰难,两个哥哥都已经娶妻生子,一大家子人守着那几亩薄田,收成不好的时候,都是靠我攒下的月银度日。冷不丁没了薪饷,我又要吃住在家里,自然就容易生嫌隙。实在不想毁了家里的安宁,没办法才攀了舅舅这份亲。家里知道了,也都对舅舅感恩戴德的。”
老夫人沉吟一声,点了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嫌隙存得多了,往后就要酿成大悲大怒,早早离开了才成念想。”说着,身子歪到了另一侧的迎枕上,“侯府家大业大,容得下你,往后就在府里踏实待着吧,有我做主,没人敢撵你走。”
苏可笑着谢恩,但心里到底欢快不起来,知道这“踏实待着”便是留人了。长工的契签在这里,虽不能做主她的生死,却能做主她的安排。这不亚于一个醉香阁对女子的约束,好像这世道上的条条框框,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束着她,就更不要提道德和礼法了。
皇宫是牢笼,侯府是牢笼,醉香阁也是牢笼,连她自己的家对她来说都是牢笼。她突然想笑,好像这天下所有去处都和她对着干一般。
其实不然,只因她的心不在当处,便处处都是牢笼。
她没有退身步可以走了,往前路途迷茫,好歹是条路。侯府是龙潭虎穴,可又不止她一条鱼。大家都能生存,为什么她不能。
苏可心中几番明灭,思量清楚了,就定下心来。
不过老夫人却面露忧色,“昨儿瑾承带着那婆子来我这里,说你受了欺负。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他父母去得早,在我这里,我拿他当亲生儿子对待。他要处置了那婆子,我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但到底还是闹得大了些。你来府里才一个月,若是你亲自来找我,这件事兴许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他这一闹,你在府里可就成了众矢之的。”
苏可知道老夫人会在意这件事,忙垂下头来,“以前在宫里,宫女们有个头疼脑热都忍着,只有梁太医愿意医治我们,一来二去便相熟起来,可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出宫后,我在四条胡同那里摆过一阵馄饨摊子,梁太医来吃过几回,这交情才续着。前儿我崴了脚,侯爷请了太医来给我瞧脚,没曾想正是梁太医。我舅母也怪道这因缘际会呢。”
将福瑞家的搬出来,意在掩饰她和梁太医之间的关系。尽管相熟,相处的时候也是有长辈在身边的,没有乱了规矩。至于私底下这乱糟糟的关系,就算老夫人真的叫福瑞家的进来说话,福瑞家的也肯定会帮忙瞒着。所以苏可并不担心。
她苦笑一下,继续说道:“昨儿为了库房裁人的事情,张材家的和我起了些争执。她失手扇下来,恰好我这几日睡得不好,脸有些肿,这印子就明显了些。梁太医看不过去闹僵起来,我没拦住,才闹到老夫人这里。扰了老夫人的安宁,我也有错。望老夫人不要怪罪。”
“没什么怪罪不怪罪的。”老夫人面色缓了缓,“她一个粗使婆子出手伤人,确也该惩治。我不过是怜惜你初来乍到,本是兢兢业业的人,却要被说仗势欺人,没的受这些闲气。只是你来我这边也是瑾承嚷着嗓门自作主张的,所以我想,你还是避避风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