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她一早就想瞧瞧她的生父究竟是何人物——生父是谁不太重要,生父的身份她无法忽视,也倍加看重……
因此,百里婧对上君执的眸子,毫不躲避地轻点了点头,随后扯开唇角一笑:“是他……来了吗?”
君执捏了捏她的手,在掌心摩挲着,那双寒波生烟般的冰冷眸子此刻柔情一片,他应道:“是。为了你,千里奔波回长安,要见他吗?”
即便君执再对岳父岳母有诚意,他始终以他的妻为第一,征求她的同意,若她不想见,他绝不会勉强为之。
百里婧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陛下,我始终不信我姓白。陛下知晓我从何处来,我怎会姓白?生身父亲又怎会在此?我想不明白,也无法相信。”
她从江南而来,那方水土养育她成人,哪怕她并非什么千金公主,她至少也该生于江南,单凭北郡药王几句话,她便信了自己出身大秦豪族荥阳白家?荒谬!
其实百里婧并不想凝结于此,在这些小事上多多计较,可她若是轻而易举便承认了身世,君执会如何作想?她自然该有些疑惑,好让人瞧着没那般理所当然。她一个外人,想要在陌生的地方站稳脚跟,必得抓住些什么,任何时候,她得主动出击,哪怕外人看来好似示弱。
见她做这等哀愁姿态,面露痛楚疑惑,君执心里一疼,他开始站在为人夫君的立场去为她着想,明了她经由了那些骗局,已不肯再信任何人。连养了她十七年的父母也能是假,她还能信什么生身父亲?
君执怜惜地吻了吻她的手,温柔哄道:“信也罢,不信也罢,婧儿,先见见他,有什么疑问一起解开。无论你是谁,你是朕的皇后,朕孩子的母亲,这一点永不会变。”
百里婧直视着君执的双眼,眉头微微蹙起,她面带怯弱和慌张,眼神湿漉漉,轻声道:“陛下这样说,那就见见吧,也许即便见了,我也认不出他。”
北郡药王在同百里婧接触的这几日,已见识过她的面目,她并不怯弱,甚至思虑周密拿捏有分寸,他以为她有足够的准备去面对现实和真相,并不会被白岳的出现所迷惑。
可也许并非如此,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这张与晏染十分相似的面孔,但凡露出一丝丝不快,他的心便跟着抽动一下,相信她所有的话,无条件地盲从。他从不是大秦皇帝的心腹,他只忠于自己的心。
君执不愿拖拉,必得在今日促成二人相见,见百里婧松了口,他对着帘外那个笔直站立的魁梧身影道:“三舅舅,进来吧。”
他先开口喊了舅舅,已不再是以帝王的身份相待,也是对岳父的客气。
白岳在帘外等得全身麻木,听着那道中气不足的沙哑女声,他的眼里竟酸涩得厉害,等君执话音刚落,他的手立时攥住了轻薄的帘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猛地一拉开!
眼前的龙榻上躺着一个女子,以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向他的方向,她不言不语沉默着,竟也能让白岳提着一口气,在瞧见她的脸的那一刹那,白岳原本森寒的眼眸瞪大,与当日北郡药王的神色几乎一模一样,双唇颤抖地喊出一个名字:“晏……晏染。”
喊完这声,他仓惶地朝前奔了两步,这回腿脚已不再迟疑,像是乍见一道微弱的影子,急于上前去抓住,怕她再次消失不见似的。
梵华的脑子不太好使,在吃上面也许能分得清不同的口味,也能闻着谁家的炉灶里烧的什么菜,可她在人情世故上最无力,眼见帘内的大美人同娘娘商量着什么,又见断了一臂的怪人奔向了帘内,梵华忙道:“呀,怪人你别跑得太快,会吓着了娘娘啊!”
梵华此前已得了百里婧的命令,要在人前听从大帝的旨意,这回大帝未曾让她入帘内,她自然不能冒然进去,只在外头急得大喊。
这一声喊唤回了白岳的神志,待他的目光重新聚拢在一处,才发现白苍伸出了一只手隔开了他——他自然也是怕白岳冲动会惊扰了百里婧。
然而,北郡药王这一举动让白岳隐忍的恨意爆发,咬牙怒视着北郡药王道:“别在我的面前惺惺作态!我的女儿,几时轮到你来插手!”
昨夜还能安稳相处的兄弟二人,忽然便反目成仇,毫无预兆。
北郡药王在被骂过后,那只伸出去拦路的手竟无声地放了下来,仿佛默认了白岳对他的指责,他背对着龙榻的方向,没去看百里婧的神色。
白岳显然不想继续纠缠于往事,他的目光追着他的女儿去……她的脸色苍白憔悴,隐约还可见伤痕,她的眸子里一片陌生,对他这个父亲。
白岳忽地身子一矮,跪在了龙榻前,他的铠甲沉重,自昨夜起一直未曾脱下,这会儿跪下来,虽已极力放缓力道,铠甲碰撞却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君执对他的妻呵护之极,见状眉头一蹙,若非理智尚存,他定也要阻挡白岳欺身而来。他怕吓着她,也怕刺激了她。
可白岳接下来的言行举止却让君执怔住——
只见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大元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龙榻上的女孩,用一种极其温柔刻意的嗓音道:“孩子,是父亲,父亲来了……你认得我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仅剩的右手指了指他自己,另一边的左臂空空荡荡。
百里婧自然不认识。
因此她的目光仍旧生疏而空洞,像望着一个陌生人般注视着他。
白岳虽已预料她的回答,却还是急于证明他自己,忙搜肠刮肚,像个拙劣的戏子演着拙劣的把戏,他急道:“孩子,父亲该怎么称呼你?你的名字叫白静,父亲和你母亲商量好了的,这是女孩的名字,哦,若你随你母亲姓晏,就叫晏姝。你母亲说,诗三百里头她最喜爱的是那首《静女》,静女其姝,静女其姝,她希望你生得漂亮美好……”
“是,父亲是个武夫,不懂这些诗词歌赋,可父亲会背这首《静女》,因为它里头有我女儿的名字,十七年了,孩子,父亲没有想到你还活着……”
“孩子,是不是被父亲吓着了?父亲十七年未回长安,能再见你一面,已是上天的恩德……”
一位铁血将军忽地化作满腹哀愁的聒噪之人,将姿态放得那般低,不仅跪着,还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说话,如何让他的女儿能认他,让一个武将去背诵诗词歌赋,那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受吧?即便是诗词歌赋,他们也该念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委实不该是念着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君执同北郡药王在他们父女共话天伦之时插不进嘴,便保持沉默,帘外的梵华吞了吞口水,隐约知晓不大对劲,也不敢再说话。
正如白岳注视着百里婧,百里婧也在看着他,连他一寸一毫的眼神动作也不曾放过,在白岳几乎以为她是个哑巴时,她忽地开了口,神色漠然:“除了名字,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你的女儿?晏染是不是我的母亲,又有谁知道?”
白岳听到她的声音,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同他说话,十七年来,第一次听到女儿的声音,让他又惊又喜。
他初为人父,女儿竟已十七岁,他永远无法弥补那十七年的错过。面对她的第一个问题,白岳竟本能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北郡药王,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恨和痛,他正要回答,又听他的女儿问了一句:“既然我是你的女儿,为何你将我丢弃不顾,任我飘零他处十七载,如今才来相认?”
“孩子,我……我以为你死了……”白岳的情绪已然崩溃,“十七年前我赶回长安城时,你的母亲已经入土,他们告诉我,母女双亡。他告诉我,你死了!”
白岳说着,指向了北郡药王,怒目圆睁道:“他是大夫,他救不了你母亲!他救不了你!还有脸回来!白苍,你有什么资格回长安!你有什么资格!我说过再见你会杀了你!”
北郡药王的脸抽动,几乎扭曲,显然也是被触到了痛处,他并没有及时反驳白岳,无从知晓他的话有多少是真的。
百里婧的神色很平静,找着白岳话语中的漏洞,道:“你的妻子生产在即,你却不在她身边,说到底,也是你的过错,你为何不在她身边?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着,自然也就不存在父女之说,那个孩子她已经死了。”
在百里婧的质问中,白岳被迫记起痛苦的往事,他整个人已瘫了下去,右手按住了左手臂,空空荡荡一片,他苦笑道:“当时大秦与东兴开战,边疆战事吃紧,我不得不离开你母亲赴边疆指挥战事。我已算好回到你母亲身边的日子,可我万万没想到你早出世两个月,当初一别,竟成永诀!”
早产两月……
百里婧眉头微蹙,她倒是没曾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她挣扎着要起身,君执忙扶起她,让她靠在他怀中。
百里婧抬头望着君执的眼,他是帝王,沉稳如常,未曾因为任何所谓的真相或争执变了脸色,她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抚着小腹,轻轻地收紧,转而继续对白岳道:“早产两月的孩子,还能活命?应当也只是个死胎罢了,我绝无可能是你的女儿。”
“你与晏染长得太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你定是她的女儿无疑!而她的女儿,也只会是我的女儿!”白岳这一声异常笃定,答得北郡药王心头一颤,双手紧握成拳闭上了眼睛。
君执擅长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对一切了然于胸却并不点破,如今的百里婧也绝不比他差,她一早将白家兄弟二人的神色动态收入眼底,她觉得好笑,也像在寻找揭秘的入口,问北郡药王道:“神医,你说你是晏染的师兄,自然是了解她的。即便我长得像她,是她的女儿,也未必就是这个人的女儿,我可以只像晏染,父亲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我与他并无多少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