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想了想,只能这么形容:“杨氏子弟克己恭谨,持身端正。”
杨方听了,就自嘲地笑了一声,“公主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其实也不必捡好听的说,我们家从立国初始,走的就是明哲保身的路子。”
无论朝廷里党争成什么样子,哪边都不沾。沾了的话,固然容易博大富贵,可一旦败了,更容易有大过错。对于一个家族而言,这样不温不火,其实反而是绵延不绝的根本。
“公主,您觉得明哲保身这四个字错了么?”
杨方的问话实在是莫名其妙,李述跟他们杨家又没啥关系。
可他眉眼之间都是郁色,神色竟看着有些茫然,显出些不知所措来。
李述拢了拢肩头斗篷,忽然想明白了杨方和安乐如今的疏远是从何而来——两个人出现了政治上的分歧。
安乐是太子胞妹,她从血缘上就是向着太子那边的。
可杨方持身中立,不想卷进党争,一点都不想帮太子。
李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明哲保身没错,激流勇进没错,汲汲营营也没错。”
她道,“都是选择而已。”
从前太子如日中天时,杨方和安乐的矛盾只是感情上的,若是日久天长,杨方能将安乐的心赚回来。可如今二人之间隔着政治,那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们俩怎么也走到了这种地步。
李述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一口气,气在空气中呼出去,凝成一团白雾,蒙蒙一片遮在眼前。
杨方没见过李述这样怅然的模样,便问,“公主叹什么气?”
李述淡笑,“没什么,我只是想,但凡跟皇家牵扯上了的人,最后好像都逃不出一道选择题:权和情,到底选哪个。”
她目光怅然,不知道是想起了谁。
杨方闻言怔了怔,旋即也涩然笑了一声,“公主这句话说得极好。”
权和情,选哪个。
这段日子以来,安乐同崔进之经常往来,杨方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没有龌龊地往私情那方面想,事实上安乐若真有私情,凭她的性子,只会正大光明地请和离,根本就犯不着暗中往来。
只是因为政治目的。
因为崔进之能帮东宫,而他不想帮,所以安乐疏远了他,亲近了崔进之。
如果他想和安乐亲近,难道唯一的选择就是像崔进之一样,彻底站到太子那头?他们杨家明哲保身这四个字,难道要为了一个“情”字就断了。
倘若真得了从龙之功,那就罢了;可若是输了呢?他们一家子的性命就交代出去了。
这道选择题,杨方没有那样容易做出来。
他只能苦笑,“都说男子天生果断,女子合该柔弱。可如今看来,安乐的选择却比我果决的多,瞻前顾后,游移不定的反而是我。”
他低下头来,“对安乐而言,我对她的情是很容易抛弃的东西吧。”
他对李述拱了拱手,就往自家车驾那儿走去。他也不上车,就一个人负手站在马车旁。
这时候天上落下了雪粒子,薄薄一层落在他发间与身上。他也不伸手去拨,就那样沉默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述愣了愣,忽然就想起……沈孝来。这两个月被她压在心里头,死活都不去想的人,骤然就这么蹦到了她脑海里。
李述想了想,朝杨方走了过去,“其实,选择对谁而言都不容易。你知道安乐的性格,她没那么冷情。我想她这个选择,也只是看上去果决,可能心里也难受。”
可杨方闻言,只是对她扯了个笑,“我不是神仙,公主,我看不到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能看到的,只是安乐经常离府去找崔进之的背影。
李述张口还想劝,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你们……你们好好的吧。”
别过杨方,李述走了十几步,上了自己的马车。红螺连忙将一个手炉塞进她手心,替她解了披风,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
红螺说,“入冬第一场雪,都说雪后寒,往后您可要再多穿点呢。”
李述拥炉向后靠着,微微掀起帘子,看着外头渐起的雪,没有首尾地说了一句,“这场雪应当各地都落了吧。”
不知道河南道冷不冷。
回府时,雪粒子越来越大,黑色的马车顶上都被敷上了一层白。
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脚步匆匆走过去时,行止间带起的风将雪粒子打起了小旋儿,转了一阵,随着书房门关上的声音,慢慢又落了下去。
李述在桌后坐下去,提起笔来,将近日朝中与宫中事写作一封长信,细细地告诉了七皇子。
太子要重新出山了,以后诸事都要慎重再慎重,否则一旦被挑出错来,太子党就会循着错,拼命将老七打压下去。
一封书信流畅到尾,潇洒字迹满篇,直到最后,却忽然停住了。
行云停,流水破,笔尖悬停纸上,显得十分滞涩。
吧嗒。
墨点子落了下去,摔在纸上,四溅开来,凝成一个抹都抹不掉的黑点。
老七最近正在洛府督工。
笔尖这才动了起来,这回的笔迹却没那样疏阔,反而横平竖直,仿佛稚子初习笔墨,生怕一撇一捺都要落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