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一下就像回到了十年之前。咸鱼吧变大了,隔壁香格里拉吧的铺面也纳了进来,店里重新装潢过,墙面绘着海浪、云雾、冲破风浪的大船,柱子上挂着舵盘、鱼叉、渔网和可疑的巨大鱼骨。一串咸鱼在收银台上方出力呐喊:我们只是一堆咸鱼罢了。
“装修得真有意思。”谢朝笑道。
最出人意料的,是他走进这里的时候,仿佛连当初的心情也找了回来。他没了许多顾忌,能跟老板和老板娘开玩笑,谈一些在国外学习的好事坏事。身边余乐连菜单都没看,随口点了一堆东西,一切跟高中时几乎没有区别。
余乐正乐滋滋地看谢朝应酬老板娘。老板娘问:“结婚了吗?有女朋友了吗?”
谢朝:“都还没有。”
老板娘:“你这么帅都没有啊?”
谢朝尬笑,老板娘紧接着又道:“那乐仔没有也不出奇了。”
余乐:“……梅姐,你再这样我以后不来咯。”
老板娘给俩人放下一碟花生米和一碟酥脆小鱼干,笑道:“不收钱,你们吃。”
咸鱼吧的烤鱼相当出名。肥腴海鱼用木签穿好,在炭火上慢慢烘烤,分次加料,鱼脊鱼尾烤略焦一些,咬起来咔咔响,和鱼皮一样酥脆,那声音像嚼着刚拆封的薯片。鱼肉幼滑细嫩,汁水丰富,还保留着鲜甜的海洋气味。咸鱼吧招牌烤鱼没有外置汁水,没有过多的调料,吃起来不优雅,得把滚烫的木签抓在手里,直接咬着吃。一口下去,冒出腾腾热气。
余乐说很像武侠片里闯荡江湖且因为贫穷没地方住的大侠会吃的东西。大侠们夜间只能在河边过夜,砍柴点火,捉鱼烤鱼。若没盐没糖,就从身上搓几颗泥丸子佐味,风味别致。
正吃着烤鱼的谢朝:“……”
老板儿子路过:“那是济公。”
余乐:“长大了,会顶嘴了。”
谢朝随着他一块儿笑。他们谈起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余乐说得更多。他的博士论文还未写完,每天焦头烂额,创业公司渐上正轨,愈加忙碌。他在公司住了一周,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园区里打球,连家都没回过。
“你呢?”余乐装作随口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谢朝吃完一串烤牛筋,仔细想了想:“不怎么样,很乏味。我确实很久没打过球了,找不到合适的搭档。”
余乐:“那你以后跟我吧,我罩你。”
谢朝又笑了,他似乎又在思考,筷子和手都停了。余乐也没吭声,在周围热闹的喧嚷声里,安静地等待谢朝的下一句话。
“新月医学现在的重头项目是医疗机器人,这还是跟北京方面合作的项目,不容有失。”谢朝说,“我虽然也参与这个项目,但我最想做的其实是携行外骨骼。”
余乐能接上这个话题:“携行外骨骼这几年发展趋势不错啊,军工、医疗、康复、救援,都有用武之地。”
谢朝看着他,低声说:“我做的第一副外骨骼,是给我妹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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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伊始,商稚言收拾背包,拎着电脑,高高兴兴离开财经新闻中心,下楼来到了新媒体新闻中心。
新媒体中心和社会新闻中心共享一个宽大的开放式办公室。行政给她们几个轮岗的新记者安排了位置,商稚言左看右看,找不到崔成州:“崔老师呢?”
新媒体的行政笑了:“崔成州是社会新闻中心的,你找他干什么?要找也应该找李老师吧。”
商稚言有些尴尬,忙搪塞过去:“他有个录音笔落在财经那边,我给他拿过来了。”
浪潮社直到前两年才开始给新媒体中心安排独立的专职记者,商稚言跟的是李彧。她听崔成州提过这个人,三十来岁年纪,中传毕业,是新媒体中心稿件质量的把关人,几年间以一人之力撑起了新媒体中心的采编团队,能力惊人。
但商稚言现在还未见到他。李彧有一间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商稚言看见崔成州正在里面和他谈事情。
轮岗的伙伴小声跟她说:“听说新媒体记者在鄙视链的最低端。”
商稚言:“……有所耳闻。”
在记者业界里隐藏着许多不成文的鄙视链:政务记者鄙视社会记者,社会记者鄙视财经记者,财经记者鄙视娱乐记者……而所有传统记者,鄙视新媒体记者。
商稚言:“现在不是讲媒体融合么,新媒体中心也有独立的记者,也要出去采编,不像以前那样点点鼠标就发出去。”
小伙伴:“那之前那件事呢?”
上周浪潮社的新媒体和社会新闻两个中心又吵了一架。社会新闻中心的一篇周刊特稿同步在新媒体的两微一端刊发。新媒体的编辑有编辑权,她根据电子端阅读的习惯和读者喜好,修改了特稿的标题,凝练了一段足够吸引人眼球的简介。
于是名为《320伤医事件之后》的特稿,在两微一端上更名为《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简介集中在伤人者的背景和窘迫家境上,对医生和医院只字不提。
社会新闻中心的记者非常愤怒:抄袭马尔克斯的小说标题算是怎么一回事!我这特稿写的是伤人者吗?我写的是医院管理制度和社会舆论的渐变!
新媒体中心的编辑也十分委屈:用原标题根本没人会点进去看,改了之后虽然文不对题,简介和正文也没有太大关系,但可以吸引眼球,微信公众号一日突破十万阅读量,微博转发评论过万,讨论激烈。
“都是骂的。”小伙伴低声道,“骂的人全都是只看了简介和140的微博内容,热评都是骂撰稿记者和浪潮社的。看完全文的人倒是会讲道理,但情绪一上来,谁还浪费时间看全文,先和大家一块儿骂了再说。”
商稚言听着他嘀咕,眼睛一直盯着李彧办公室。她怀疑崔成州正和李彧商量她那篇人物采访的事儿。稿子昨日写好后,她先发给黎潇看,黎潇哭着给她打电话,不停地问:真的可以这样写吗?谢谢你……可是真的可以登出来吗?
商稚言跟她说可以,但自己却不敢确定。她知道,崔成州正在试图说服李彧。商稚言身为新记者,之前在财经中心轮岗,现在到了新媒体中心,她的稿件是应该为新媒体中心服务的,发到了别处,那就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几个轮岗的新记者这一天被安排到热线接待室熟悉工作。财经新闻中心是没有热线接待室的,这是社会新闻中心和新媒体中心专用。接待室其实就是个小会议室,门口斜对着浪潮社正门,会议室里有值班记者,还有几台电话、电脑,随时接听来电、接待来访者,收发报料邮箱里的新信件。
来访的人不多,商稚言接待了一个拎着布袋子的老人。老人颤巍巍坐下,颤巍巍从袋中拿出厚厚一大沓稿纸。商稚言当时心里就咯噔一跳:这难道是多年上访累积的材料?
老人颤巍巍开口:“小同志,你们这里出不出书啊?”
商稚言:“……出、出书?”
老人:“我写了一本书,是说我们这里民间传说的,你们可以出吗?”
原来他是走错了楼层。商稚言把他送到楼上的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忙得顾不上招呼他,甚至没让他留下书稿,喝了半杯茶就打发人走。商稚言忍不住小声问:“你们不先看看吗?”
编辑:“我们已经不接受群众投稿了。”
老人呆住了。编辑耸耸肩,往他手里塞了个橘子:“爷爷,你这样啊,你跟你孙子孙女说,让他们在网上给你找个店,你自己印一本看看就行了,那种也设计得很漂亮的。”
老人有些难过,有些惶惑,下楼时一直叨咕:“怎么出版社不出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