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样子,可全然不是当初在西京时挣得几文钱,裁上几件新衣,换上鲜衣,扭帕捧心娇嗔小冤家怎么还不回来的娇俏与妩媚,那样怀春女儿式的娇嗲,她似乎只会展现给张君一个人看。那样软软娇娇滚在床头,要媚态有媚态,要顽皮有顽皮,天生一段勾人的风情,总叫张诚想起父亲张登说那同罗姝于灯火中跳舞,薄纱遮面,光一双眼睛并一弯玉白的纤腰,就可勾人摄魄的情形。
三千里路,十八年的光景,张君那里来的好运气,竟就找到她了呢?
张诚自扈妈妈手中接过淘澄好的湿帕子,屈膝跪到区氏面前,替她细细擦拭着鬓间的血污,轻声道:“母亲,您也未免太过急躁。仆妇们谋害当家主母,这样的事情背后必有主使,您押她到柴房,慢慢儿的审,慢慢儿的问,循着源头找病根,定能水落实出。如今逼的太紧她自尽了,明白人自然知道您的苦心,若是不明事中情由的,会以为您是想杀人灭口了!”
区氏夺然转身,目光如刀扫到张诚脸上:“老三,你这话什么意思?”
若是外人不知嫡庶,张诚在区氏面前的温良乖顺的样子,反而比张君更像亲儿子。他道:“别人会说母亲杀人灭口!”
区氏气的两鬓青筋乱跳,偏张诚笑的极其善意,她一帕子便往张诚脸上戳过去:“谁杀人灭口?我看是你杀人灭口才对,否则外面那个,怎的不明不白就死了?”
“母亲!”是四儿媳妇蔡香晚,她见区氏眼看就要跳起来打张诚,远远使着眼色奔了过来,劝慰区氏道:“如今天还未亮,剩下的事情媳妇来料理,您快回房歇着,好不好?”
区氏攥着椅背,遥见灯火摇曳的内院门上,丈夫张登一袭武将朝服,负手就在那里站着,灯火太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可以肯定,她对庶子的恶言恶语,他皆看在眼里。多少回了,无论那个邓姨娘还是张诚,笑的暹罗猫一样,在她面前装温顺,装可怜,回回将她激怒,在她的暴怒与责备中,他渐渐与她离了心,连仇人都没得做,直接成了陌生人。
果然,张登走进来已是满面阴沉,撩袍帘坐了问道:“钦泽家的小产了?”
蔡香晚上前一步回公公的话:“并未,但有个婆子带着个假的带下医要谋二嫂的命,丸药里碜了砒/霜。”
这屋子并不大,一明两暗,明间与暗间的过厅之间有镂空的扇形窗。张登精目扫过去,如玉随即转身进了内间。
张登忽而起身,直奔内屋。区氏也腾的站了起来,捏着帕子咬牙切齿,问道:“那是儿媳妇的卧房,你进去做什么?”
过厅与卧室之间并不设门,只以黄花梨木的曲格架与月形门为隔。这屋子浮着一股清透而又甜腻的暗香,是七八月间盛暑中桂花满院时才会有的,还略搀着隐隐的血腥味。刺激着张登的感官,叫他想起沙场奔杀之后,和着血腥味在军妓身上一回又一回的缠绵。
纱帐才落,只一眼,张登便瞧见儿媳妇并不卧在床上。她坐在妆台前,盯着一面铜镜,出神。
隔着纱帐,她忽而转身,那飞过来的一眼,眼神叫他熟悉无比。那是黑水湿地的沼泽中,当时的同罗妤比她还小些,才不过十五岁,从香车中裸足而下,足上系的银铃与贝壳细碎有声,篝火相围,她赤足于那潮湿的草地上,薄纱蒙面,纤腰扭舞如水蛇一般,边舞边唱着花剌歌。隔着车帘,她曾用笨拙的汉语译那花剌语给他听:想起我心爱的人,想着念着,真想吻他千遍万遍。
那时的他,犹还是个少年了,替归元帝接花剌和亲的妃子回京,那条路,那少年时的欢畅,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可怎么突然儿子们都长大了,转眼,他都到了期待孙子出生的年级。
地上有张纸。张登捡起来,瞧了片刻,指着区氏骂道:“遇事只会大吼大叫,还总嫌我们府无家教无礼仪?你爹还是礼部尚书,就教你凡事不查不问,动辄杀婢骂子?”
区氏接过来,上面晶光点点,和水银针即乌,这是砒/霜。所以说方才那药丸,是叫人拿砒/霜和过,才会银针一试即乌。包砒/霜的纸,自然是药店里出来的,一家家药店包药的纸自然有不同之处,顺藤摸瓜,也能找出那买砒/霜的人来。
如玉都未注意到这张纸,不得不说张登眼毒。
关于同罗妤,张登只记得一双眉眼,与一双手。那双纤纤素手,在灯下翻飞,冷光抚过,软似无骨,却又仿佛蕴藏着无比的力量。可惜了,这个可是他的儿媳妇,他这辈子,也不会看到赵如玉素指纤纤,裸着细腰曼舞的光景。
他道:“钦城与香晚的院子,我也只在他成亲时去过一回。那里头的陈设,与竹外轩相比怎样,同样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儿子,厚此薄彼到这个程度,你可有觉得羞臊,你还堪配为一府主母?”
钦城便是张仕,区氏最疼爱的小儿子。他有一座两进大院,后面还带着花园假山,至于屋子里的陈设,从净瓶到清供,山石到插屏,无一样不是绝世珍物。再瞧瞧张君这屋子,除了那张床,清清落落没有一样能入眼的东西。
他还没完,指着许妈道:“老二家的来了至少七八天,这屋子里竟连个看得过眼的丫头都没有。且不论那□□是谁送的,是谁要害她,你就先得担个失职之罪。若你觉得这个家管不好,要么把我娘请回来,要嘛就索性放手,让香晚与如玉两个管着,如何?”
区氏还想跟张登吵,扈妈妈在旁连连的使着眼色,压着她的火气。她眼睁睁看着邓姨娘挽着张登出门而出,一颗心几乎烂了化脓了也无济于事,忍着气道:“一早起来就送些人来,叫钦泽家的挑拣挑拣,留下几个随手用着。
至于砒/霜害命的事儿,拿那张纸回去,我慢慢查。”
连番一场大闹,转眼天都要亮了。如玉吃了些行血下淤的药躺在床上,将昨夜一件事情从都至尾回忆了一遍,与区氏一般,自然也怀疑那李婆子是受了邓姨娘的指使,但她与邓姨娘无冤无仇,若她死了,张君得尚公主,只有害处没有益处,她不该下那个手。
这府中人口并不复杂,要害她的那个人,手还伸不到竹外轩来。细细一想,她的腹痛也有原因,天气炎热,站着学规矩很辛苦,她回屋之后贪了些凉食,所以才会腹痛。而恰是她让许妈出去请带下医的功夫,那人才能把手伸进这院子来。
虽她初入府仍还查不清人脉,但只要关紧竹外轩的院门,在外不贪口,谨慎一点,应当不会再着了人的道儿。至于要害她的那个人是谁,只怕得等张君回来,一起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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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静轩门上,张登盯着四个儿子当中自己最满意的一个。乖巧,知礼,便是嫡母向来苛责,也从未见他面上带过一丝不悦,永远虚怀若谷。
“派往秦州的人,可回来了?”张登问。
张诚道:“回父亲,昨儿半夜二更才回来的。儿子忙着见他们,所以未睡,恰好听见隔壁有吵闹声,所以奔了过去,母亲因此而怒,儿子晓得利害,并不怪她。”
张登点头,心道若是妻子能有庶子一半的明理,自己不知要省多少心。他又问:“在秦州查的如何?那金满堂是个神通广大的,与赵大目又还有些交往,你可问过他没有?”
晨光照着张诚个人的脸都有些发乌,冷白。他抿着唇,过了半晌才道:“父亲,那位契丹公主,已经被瑞王找到,如今就在瑞王府中。昨日儿子才听闻,瑞王要认她做义女,想必不几日就要大宴宾朋,广闻天下。”
张登哼一声冷笑:“扯淡!当年永昌之盟,他可是许给辽亡帝做女婿的。若契丹公主活着,他就得娶她,怎能认做义女?
再说,契丹公主是花剌同罗氏女子,那同罗女子……”
天生名器,是男人都想尝尝那如水做成的滋味。赵荡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怎会认做义女?
毕竟值了一宿夜,大清早的,张登有些恍神,挥手示意儿子去睡。他立志要做一片沃土,让自己的四个儿子都长成参天大树,而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彻底的从权力中心退出来,将几个儿子推上去。所以,无论朝局如何,皇帝未归之前,他都是尽心尽力替皇帝守家,此外不闻,不问,不参于任何事。
战事还未结束,金与大历之间依旧胶着,皇帝啃不下硬骨头提早回朝,可见金人如今实力的雄厚。随着皇帝回京,失玺之事将会成为一把利刃,划开夺储的大幕。瑞王赵荡在此时声称找到契丹公主,只要是真的,只要她带着契丹国玺与《喀剌木伦法典》,他就可以掀弄风云,以长子的身风,再搏一回储君之位了。
他膝下四个儿子,家宅已是如此不宁,而他才不过一个国公而已。皇帝坐拥天下,三个成年的儿子,个个如狼似虎。帝王以天下为家,天下又如何能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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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君两肩风尘,在东边角门上迎上管家张喜,俩人疾步过夕回廊,到院门口时,他已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了解了个大概。
仍还是鱼肚白的清晨,连颗花草都没有的小院子里,檐廊下,许妈正在清扫院落。
出门办了趟差,好容易娶回来又千辛万苦留下的妻子差点就没了。张君在许妈脚边站了许久,欲要责备她两句,又无从责备起,挑脚进了屋子。屋子里仍还是当初的陈设,墙上多了两幅工笔,冷而大胆的色,绘的是莲叶。桌上一盘清供,盛着香橼与木瓜。
虽仍还是如当初一样清朴无华的屋子,可多了个女人,屋子里便多了一分烟火气。冰裂梅花薄纱帐子,如玉靠里,在床上侧卧着。
张君靠近一些,便见她手里竟还捧着本书,看的正入神。她也是才听见他的声音,连忙就将那本书压到了枕头下,拉着他的手坐起来,一头乌油油的发顺垂两颊,薄衣瘦肩,颊窝深陷。张君来拉,她便凑了过来,任他新生的胡茬在颊上刺着,轻轻叹了一声。
她道:“并不是我轻狂,我是真以为自己怀孕了,毕竟月事迟了三天,还是从未有过的事儿,再者,腹痛的也很厉害,谁知派许妈出去找个人的当口,差点就着了人的道儿。”
实际上张君在西京时离开了一个月,离开之前她还曾来过月事,就凭前三后四,离开之前也不可能怀得上。但这事儿不过是个引子,有人于丸药中下砒/霜要害她,才是最可怕的。
张君闭了闭眼,起身准备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