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2)

灵棚外两侧还搭有灵帐,彻夜不停的和尚们颂经之声悠悠传来,如玉行了一礼,正准备要退出去,赵荡却站了起来,手抚上那具金丝楠木大棺,将她堵在灵棚一侧,抬眉道:“从张震到赵钰,我大历连失两员猛将,国之痛也。孤这几日每每临朝之前,都要来此拜上一拜,再细细思索,这一切……”

灵堂中跳跃的烛火映上他的脸,额高而鼻挺,深深的双眼陷于高高眉弓下的暗影之中,深不见底。与半个多月前相比,他也瘦了许多,两颊泛着青气,赵钰之死给他的打击太大,他掀风弄云搅起狂澜,赵钰之死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当事态出现他无法掌控的变数,他整个人便陷入了焦灼之中。

“如玉,你告诉孤,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力排众议荐沈归为统兵,他失去了养母贤妃一系的支持。杀张震夺兵权之事,在皇帝眼中从神来之手变成了败笔。如玉于云台上倾歌一舞而勾起的,皇帝那点舔犊之情正在慢慢褪去,他该怎么办,才能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

赵荡焦头烂额十多天,将逃至大历边境上所有的女真人全抓了回来,没日没夜的审,却究竟审不出为何赵钰会于行军途中突然改变路线,而又安营扎寨于崆峒山后的一线天处。一个疆场上摸爬滚打了七年的常胜将军,带着五百精兵,仿如遭遇鬼打墙一般,在自己国家的疆土上,被一群野匪全军而屠,一个活口不留。

赵钰必然要死,可死的太不是时候了。

每夜二更才歇,三更就起,便是躺于床上的那一个时辰,赵荡也时时在焦虑之中。究竟是谁拨动了他谋划到完美无缺的棋局,杀死了他争储之路上最得力的前锋?

他将自己的焦虑和脆弱坦露在如玉面前,明明知道她不可能给他怜悯,可他等了她二十五年,那一年他才不过五岁,他的丈母娘也不过十一岁,永昌之盟两国签定,唯有辽帝身边同罗嫔妃所生的公主,才能做他的妃子。

那时候,妤妃丧去不久,他仍还是父亲默定的储君。他对于她的期待,不仅仅是问鼎九五的筹码,怀着一半异族的血统,随着大历与契丹的交恶他大历人眼中也是异类,从他父亲眼中最得意的儿子,变成了最耻辱的存在。

他伸出双手,那双粗粗的大手略有颤抖:“如玉,走到我身边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孤独,多需要你。”

相比情/欲,他更渴望执掌一切的权力之欲。他比不得张君像个赤脚的泥汉,一无所有,六亲无靠,所以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府的安危,他不需要权力,不需要金银,不需要名誉地位,只以爱情为缰,拴捆着这眼界狭小的小妇人,如两只鹌鹑一般紧缩在一起。

他空有利爪却不敢下手,只能祈求她抛离他,主动走到自己身边来。

如玉扬手指了指棚外遥遥的脚步声,轻声提醒赵荡:“王爷,棺椁只怕即刻就要起灵,前往陵地了。您这个样子叫人撞见,好么?”

赵荡即刻就恢复了平静,方才那如潮水汹涌的无助,孤独瞬时退去,换成胸又成竹而又和蔼自在的笑容,三十岁的长者,他有大历男子们最羡慕的好相。他转身到了灵棚帘侧,手轻触到帘上,襟侧海虎皮的风毛轻轻颤抖:“你曾经问过的,那个平生志向便是求娶山正家姑娘的学生,你可知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要扯旧事?如玉笑着回道:“王爷说过,山正家的姑娘成了他的大嫂。”

赵荡掀开灵棚的帘子,帘外接着一重大棚,一直通到永国府外整条巷子的尽头,两边高烛宫灯齐挂,幽暗深远看不到尽头。他的声音沙哑而慈,缓慢悠远:“还会有更遥远遥远的将来,若是在遥远的将来,他的大哥死了,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两人同时回头,那具金丝楠木大棺被烛火照耀,沉沉的古檀色。张君的大哥,就躺在里面。

*

回到竹外轩,早起的婆子们已经将院子清扫的干干净净。如玉哈着双手步履轻跃,轻步跳上台阶,本想看看早起的张君是否已在临窗读书,才到窗下,便听到周昭院里小荷的声音。她正在说:“我家姑娘自己也瘦成了一把骨头,还坚持要亲自哺乳,小囡囡也瘦的什么一样。姑娘她自来坚强,便是心里痛苦,面上也不表露出来。

原来还有燕儿姑娘宽怀她,如今就她一个人,世子爷又去了,她的日子真是难过无比。”

过了许久,张君才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如玉转身躲到柱后,待小荷出了院门,才进屋子。

张君早已梳洗过,坐在窗前读书,见她进来,一把拉过来摸了摸手,问道:“可起灵了否?”

他身上有股奶腥味儿,这味道,一府之中,也只有周昭的卧房中才有,因为她一直在坚持自己母乳喂养小囡囡。

忽而一阵炮响辟哩啪啦,不用说,是起灵了。张君自然而然放下了书,站起身望着窗外的方向,一手轻叩着桌面,在思索着什么。

回府半个月,他未出过屋子,一直在这屋子里老老实实呆着读书,寸步不离。但方才肯定出去了,是去了周昭的卧房,才会带着一股奶香味。大哥死了,那死还是由他一手铸成,他去祈求大嫂的原谅,这情有可原。

可是让如玉深觉不对劲的是,张君整个人自从杀完赵钰之后就完全变了。也不对,大概是在杀赵钰之前,他从边关回来,一身的血腥气,那时候他整个人就有些不一样了。从那之后,虽说两人独室而处,但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画画一个读书,半个月的时间,交谈不过七八句。

情到浓时情转薄,也许他只是习惯了有她的陪伴,也许他因为杀赵钰,也时时担心能不能摭掩得过去。可他从来没有表露过对于大哥张震逝去的伤心,从来都没有。

再想起从边关归来那一夜,他在侧室中的疯狂,如玉深深打了个寒颤。

一个深爱自己的哥哥死了。他回府之后,却只想着跟自己的妻子上床,而不是告诉他的父亲这个消息,仅仅只是因为父亲小时候没有给过他关爱的原因?

如玉瞬间想到两个原因,要么张震未死,这一切只是他与张震之间做戏而已。若是这样,他的淡然也就有理可断。

另一个原因就比较可怕了。也许张震已经死了,可对他来说,张震之死,远没有周昭的伤心更为重要。

只要人活着,故事就没有讲完的时候。有个孩子,从小立志要娶山正家的姑娘,可是那姑娘却嫁给了他的大哥,成了他的大嫂。但是,后来他的大哥死了,那么,他会怎么样?

外面一股浓浓的香味传进来,是小丫丫提着两只食盒进来了。如玉转身自丫丫手中接过食盒,将热腾腾的粥与早点摆到里面一张小八仙桌上,分好了羹楮,见张君仍还一脸的心不在焉,亲自替他夹了一只热腾腾的豆沙包子,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说自己好了,消了这重病灾?”

张君放下那只包子,低眉道:“总得过完年。”

如玉拍了筷子道:“我的铺子也不知成了个什么样子,无人管束,这个月的进项少了一大截,你若明年才能出门,我索性将它关了去,否则早晚要折本。”

这些日子来每日吃的太少,张君简直瘦的不成形样。脸越发苍白,茹素太久,眉眼也柔了许多。也许起灵入陵,消了他一重心病。半个多月来,他总算脸上有些笑意:“人言久病床前无孝子,你既是我的亲娘,总该比别人更有些耐心才是。”

这样的玩笑,也很久没开过了。仿佛那棺木是他一重心病,棺木下葬,他整个人才活了过来。

如玉一边吃着粥,一边观察着张君的眼色,忽而说道:“我方才出去烧香,撞见赵荡了。”

张君眉目不挑,波澜不惊,轻轻哦了一声。

如玉忍着心底的笑意,显然她方才出门,他是偷偷跟着的。赵荡在她面前示弱,他肯定也躲在暗处看在眼中。

赵荡举荐沈归,替沈归洗刷曾经的旧冤案,证明他完全不知道张君会与沈归联手,杀他最得力的人。沈归由沦为土匪的叛将再度归降,一跨而成三边统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图谋,以天下为棋局,没有敌友,只有对手。

如玉忽而拍下筷子,扬手叫了丫丫进来,吩咐了几句,转身进了内室。

大清早的,她也不描工笔,不绣花儿不纳鞋底,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张君看了会子书,闲极无聊,憋闷于一室之中,这样的日子他还得坚持两个月。

“如玉!”张君提起笔,见笔洗中无水,砚台也干干净净,转身问道:“你在何处?”

并无人说话。陪伴了将近二十多天,难道她也忍受不了他,终于偷偷跑出去了?

张君进了卧室,无人,侧室的门却半开着。

和着桂香的热气氤氲,自那半开的门上缓缓往外飘。水声撩泼,清脆悦耳。她细声哼着首温庭筠的定西番: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