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安康起身溜了,张君便坐到了他方才坐过的,暖暖的蒲团上。如玉读完了信抬头,愣了片刻才发现安康变成了张君,她盯着张君看得许久,强撑一笑,将信纸递给张君道:“是二妮写来的,她也是能耐,出京城到叶迷离,将近一个月的行程中都没有叫耶律夷看过她的相貌,直到洞房夜,才解了面纱。”
张君接了过来,问道:“然后了?”
如玉笑道:“她傻人有傻福,耶律夷待她还不错,给了个北院侧妃的名号。我家二妮,一个乡下丫头,从公主到皇妃,这一路跌宕起伏也算是段传奇了。”
张君接过信纸从头扫到尾,皱眉道:“从二妮的来信看,西辽一直未承认她的公主身份,而耶律夷这个太子在其父面前似乎也没什么地位,否则的话,她既是原皇室的公主,又嫁予现在的太子,怎么可能只封个北院侧妃的封号?”
如玉笑道:“管它了。耶律夷心意满满要娶公主,肯定将二妮想像成个花容月貌,要我说,他在洞房之后还能封二妮个侧妃,可见其宅心仁厚。
再者,西辽已经带着国玺与法典去了西州花剌,商谈一起结盟出兵讨金之事,国家大事成了既可,我瞧二妮来信口气很是欢快,这些小事,我们就不必细究了。”
张君却是摇头:“凭着法典与铜玺,西辽征花剌,征西夏都是情理之中,但耶律夷不过一个太子,太子在国中是个什么样的地位,看看咱们大历的赵宣就可知道。
既二妮连个正妃都未被策封,可见西辽国主耶律岩对结盟一事并不上心。以我猜度,伐金之事,恐怕短期内很难成功。”
隔着炭盆,她斟了盏酒给张君,盯着他看了许久,也不说话,显然是在等他自己主动交待回静心斋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张君接过那盏酒一饮而尽,抿唇道:“我把姜璃珠给扔了。”
“扔了?”如玉噗嗤一笑:“她是个人,又不是个物儿,你怎么能说扔就扔了。”
张君将方才二人从静心斋到东门外的过程细细形容了一遍,如玉渐渐不肯笑了:“就算她果真小时候害过你,这几回入府也着实没安好心,可你做的也太过了些,将个来府做客的大姑娘扔出去,你叫她往后怎么活?”
“如玉,你以为姜璃珠一而再再而三想嫁我,真的是因为我就生的那样好,叫她想嫁我?”张君反问道,只要说起姜璃珠,他本能的还要脸红。
如玉道:“那还能是为何?”
她心道我不也被你迷的三魂五道的?真真是冤家,不就生的俊些,性子乖张,在床上贪求无度,又时时像个孩子一样,只怕姜璃珠也是叫这样的他给迷住了。
张君见炭盆旁的小几上置着一盘炸的酥黄的油锤儿,两指拈过来一只在如玉眼前晃得一晃,喂给她道:“当初赵荡捧的那位王爷,已经没了。如今只剩赵荡与太子,赵荡不用说,我自来与他不是一路,他从我这里,除了谋你,再无它物。
然后就是太子,我替他寻过玺,替他摭过阴私,他一直拿我当个肱骨之臣来看,每次见面,无不要表达对我的赏识与厚爱,恨不能还未上位就将宰相一职预先封赐予我。即便我于病中,也一直不曾断了看顾,可我一直以来,未向他表示过投诚之心。
所以他才会授意太子妃派姜璃珠来,欲要把将姜璃珠嫁给我,以姻亲之纽带捆着,好将我笼到麾下。”
第91章 区氏
如玉一想, 确实是这么回事。桂花糖馅的油锤儿,咬开酥酥的外壳,甜甜的桂花馅儿漫上舌尖,满口香甜。如玉心中有些酸涩, 暗道连姜璃珠也不过是为了太子一系而尽命,实则也许并看不上张君, 果真全天下就只有我傻子似的喜欢他?
她道:“你替太子卖过命的,他登位,横竖有你的好儿, 你便在太子面前说句好听的,投诚于他又能怎的。”
张君轻轻摇头:“不是我不肯投诚于他, 而是不能。我虽说养了三个月的伤终于活过来了,可明日上朝,才能决定是否能继续活下去。
我若今夜不拒姜璃珠, 明日上朝就是□□,皇上因失了宁王而心气不定,他自己才不过五十岁, 还想千秋万代, 不想要什么□□, 瑞王党, 他想要我做个纯臣, 只忠于他的纯臣,所以他曾经才会说我至纯至性。
要知道当初赵荡与赵钰想破永国府,他是知情而默许的。我父亲只领个虚职太尉, 大哥已死,老三因为尚公主躲过一劫,老四闭门不出装傻子,我唯有做他的纯臣,才能躲得过去。永国一府在他眼中,其实已经破了。”
三打皇子,归元帝还能放过张君,看上的就是他的直愣与傻气。他惹了太子,与赵荡结冤,还能继续在朝堂上做事,就必须尽心尽力忠心于归元帝,概因只要归元帝一死,无论谁上位,他都得死。
要臣尽忠,就不能叫他有后路,张君不过是想继续活下去,把姜璃珠扔出东门,也不过是为替自己搏条生路而已。
如玉直起腰来,隔着炭盆去摸张君的脸,连连叹道:“冤家,我可全指望着你过日子了,你将路走成这样,万一皇上要是那天不好了,咱们可怎么办?”
张君正了面色,握过如玉的手道:“路是人走出来的,你才是真正的公主,却屈身跟着我这个六亲无靠的孤儿。
我纵使再艰难,也得替你走出条金玉辉煌的坦途来,叫你总有一天过的比公主还要尊贵,只要你能等得,好不好?”
天底下有什么人能比公主还尊贵?
如玉听了张君这话,心里忽而一个机灵。无论归元帝在位,还是新帝登基,无论那新帝是赵荡还是赵宣,张震诈死之后,再难以名正言顺的永国府世子身份重新活过来,除非……
张震其实是被皇帝膝下两个皇子围猎的,最后要不是张君千里单骑去救,肯定要死在中都,而且这件事儿,归元帝非但知道,甚至默许了。
张震身为统兵,在边关卖力,皇帝却在与西辽达成战略结盟之后,便要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统兵之位,将他鸟尽弓藏,张震之怒,可想而知。
武将造反三天半。张君信誓耽耽承诺要给她比公主更高的尊贵,难道是想拥立张震,自己做个皇弟?
虽还未曾谋面,但对于张震,如玉心头浮起一阵油然而生的崇敬之意。有那样好的男人,周昭自然不会再将张君看在眼里,只是张君与张震兄弟们瞒着周昭办这样大的事,果真残忍无比。
但只要周昭能熬到做一国之母而母仪天下的那一天,其尊宠天下又有谁敌?要享无上的尊宠,也得担受同样的责任与痛苦,果真张君兄弟前路漫漫,周昭就还得继续熬下去。
即便夫妻之间,即使隔墙无耳,有些话与事埋在心里,永远都不能张嘴说出来。如玉抿了口花雕,暖暖的烛光下一双杏眼醉意朦胧,扣指一颗颗解着锁扣:“好了,你回去吧,今夜我得宿在我这窝儿里。”
侍疾的三个月,她托管家张喜和王婆自从未见过面的主家那儿买下了这幢院子,重新装饰了一番。这小屋子里如今也有拔步大床,罩着榴花带子纱帐,她起身将外衣挂入衣橱,自床上端了小佛桌下来,正卸着头上簪环,回头见张君还在炭盆前坐着,问道:“你竟不走?”
张君道:“我瞧着大嫂今儿对你脸色很不好,我走了之后,她可还是那样?”
背过身的时候,如玉脸上那融融笑意儿便荡然无存了。但出口还是柔柔的声音:“她特意叫我入暖阁抱了会儿小囡囡,死了丈夫的妇人,心绪那里能好得起来?我晓得分寸,你快走呗!”
她铺好床撒开了被子,听得门咯吱一声响,以为张君终于走了,大松一口气,转身又自衣橱中取了褙子出来披在肩上,转身站到了窗前。
经了一场大病,腰瘦不胜衣,她踮脚拈了指檀香下来,引燃了插入那青花缠枝的小香炉中,坐在案前,一手托腮瞧着股子袅袅直上的青烟出神。
张君在拨步大床的顶子上,直等到那支檀香燃尽,如玉一脸落寞的转身,解衣,坐到床前时,单脚勾檐是个倒吊蝙蝠,嬉皮笑脸叫道:“如玉!”
如玉一脑子的混沌,忽而见床沿上倒挂一张脸,即便反应过来那是张君,也趁势结结实实给了他两脚,骂道:“天杀的,你竟如此吓唬你老娘!”
趁着这个势,如玉也正好佯怒变成个真翻了脸,抱起枕头一通砸,直将个张君砸出门。四仰八叉躺在自己的窝里自己的床上,黑沉沉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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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五更便起,一早入宫,直到亲见龙颜,张君才知丧子之痛,不止张登一人熬不过,连归元帝这样雄才涛略的帝王,因为一个儿子的死,头发胡子白了大半,人也有些迟钝,一双吊梢三角眼中浊而昏黄,再无原来那股子精气与敏锐。
他盯着在前三拜九叩的张君,伸手道:“过来,叫朕摸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