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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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去年四月初一的晚上,早春一弯细月,她抱着小囡囡在窗下赏月,教小囡囡学说话。张君两肩风尘,亦是披这样一袭佛头青的披风,一步步踏上台阶,走到窗外时停下,就那么看着她。

他平常最重仪容,清清落落一个人,胡茬横生眼眶深陷,瘦到仿佛只剩一幅骨架子立着。隔窗相对,他似乎要张嘴,努力许久,周昭才发现他或者久不说话,不进饮食,上下嘴皮似乎粘到了一起。他道:“小荷,把囡囡抱出去!”

小荷还愣着,周归下意识去搂紧囡囡。张君忽而吼道:“抱出去!”

他声音太大太厉,震的房梁都嗡嗡作响。囡囡与周昭俱是一抖,小荷连忙抱起囡囡,走了。

烛光照耀着他深深的眉弓,那双笑时便能呈满桃花的双眼中满含着愤恨与绝望,眼中怒火恨不能将她吞噬:“如玉走了,这下你高兴了?”

高兴吗?周昭并不觉得。这种折磨伤人又伤已,但也是她丧夫之后,唯一能渲泄的出口。终于,那欢欢喜喜的两口子竟也分崩离散。她受不了他那满怀着怒火与仇恨的目光,起身欲要合上窗扇,纤纤一只素手才伸出去,张君甩手就是一只锥梭,没入她搭在窗扇上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深入木槛,唯剩红缨。

周昭一只手软在窗子上,许久都不敢动。

张君冷盯着她,忽而竟是一笑,那笑叫周昭毛骨悚然,他道:“你之所以理直气壮的折磨我,要叫我夫妻离散,不过是丈着当年那点恩情。若能回头,若能回到过去,我宁愿此生都不曾碰见你!”

“你的丈夫还活着,并且终有一天会叫这江山变颜色。可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自私,自怨,自以为是眼界又窄,分不清敌我形势,不知为大局着想。”张君语气平和无比,仿佛是在劝慰自己同年龄的姐妹一般,但那话却仿如耳光扇过,扇的周昭脸火辣辣的胀痛。

灯火明照之下,她忽而双目紧闭,明珠似的泪簌簌坠落,哭的梨花带雨,不能自抑。

“你觉得以你如今的涵养气度,能最终陪大哥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吗?”张君一脸冷漠盯着周昭,折磨别人无法减缓自己心中的痛苦。他眼中时时浮现如玉站在汹涌浊流对面,冷冷挥手的样子,她就那么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钦泽!”周昭见张君转身要走,忽而叫住他:“若是如玉从此不回来,你怎么办?”

张君站在院中,闭眼亦是两行长泪:“若她死,相国寺是我师门,我自会重回相国寺。但只要她活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得找到她。”

若是找不到,端个破碗天涯海角去要饭,穷此一生敲开一户户人家的门,只要找不到她,就无法安心闭上眼睛。

“往后,永远,都不要再从我的门前经过!”临走时,他扔了这样一句话。

也是从那之后,周昭就闭院不出。直到今天如玉回来,她才鼓起勇气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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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舟车劳动,目送蔡香晚带如玉往后院去了,张登回头再打量自己的三个儿子,虽都还默不作声,却也不是前几年一个看着一个便恨不能掐死对方的样子。若此时老妻还在,何等欣慰。但随即张登又是一声苦笑。当初无论他还是老妻区氏,私心偏颇,造成几个孩子心理失衡,才会盯着对方皆是如狼似狗一般。

他斜扫姜璃珠一眼,见她仍还坐着不肯走,不得已过去低声说道:“乖,先往慎德堂去,我随后就来。”

姜璃珠闭了闭眼,终于起身,伸了手叫小芸香扶着,自三个比自己还年长的儿子身边慢悠悠走过,一个个听他们低声虔诚的说了声母亲大人慢走,才出了大殿,自廊庑转往了后院。

张登待姜璃珠走了,便缓缓坐到了椅子上:“一家人的和乐,是兄弟间的和乐。这一点,为父也是这两年才能慢慢领悟。前些年我疏于管教你们,于家事上也甚少操心,震儿险些死在外头,一道疤险险换得一条命来,那道疤也在我的心头,警策着我要不偏不倚。而你们母亲早死,也逼着我不得不兼起为母的责任来。

老大虽回来了,但拒不肯再承世子之位,既如此,我这个世袭郡王做得一天,仍还有老二来承爵,你们两个没异议吧?”

张诚是庶子,轮到谁也轮不到他,才不管这个。而张仕觉得无论到谁头上,也不可能到自己头上,也不过一笑置之。

待这二人走了,只剩张君一人时,张登轻叩着桌子说道:“你往云内督军三月,姜顺联合一朝文臣,几乎将我张登祖宗八代骂了个遍。皇上将奏折一车一车送到府中,直言是因为当初你单刀镇西京大营的奇功,才留中不发。今天只怕姜顺父子还有一轮弹奏,你再不出面对抗,为父真的要挺不下去了。”

他是个武夫,无论呈雄还是认怂,皆无比的坦荡。

张君道:“既挺不下去,为何还接受皇上赏封,要从国公一跃而成为异姓王?你也知道,他此举,无异于架永国一府往火上,叫文臣们越发要眼红弹奏,也许还恨不能舍身死谏。”

张登先是咯咯而笑,再接着便是仰天大笑:“我有四个得力的儿子,最难得还能团结一心。既有你们在,老夫便是金刚不坏之身,刀劈斧裂都不怕,还怕他赵宣几把文火?”

第110章 大哥

张君也是一笑, 听父亲如此自豪骄傲的笑声,莫名也觉得有些满足。

张登口风一转问道:“如玉这几个月, 一直跟赵荡在一处?”

虽说找如玉的差事一直由张震手下的花剌兵来做, 但身为父亲, 张登也知道如玉是跟着赵荡走的,之后, 张君多少次出京,也全是为了找如玉。

虽孩子不过三月, 张登也瞧出来初一无论相貌还是头发,完全是个异族孩子才有的样子,所以才有此一问。

张君断然否决:“不曾。”

“那她一直以来,在何处?”张登追问道。

张君轻踱到八仙桌后的条案处, 三月梨树接了圆骨朵,如今案后就插着一瓶清供,苍枝上疏疏密密几朵奶白的骨朵儿, 含苞欲绽。他伸手折了一枝,拿在手中瞧了片刻, 忽而狠手甩出, 一条直线越过大殿中堂, 从后窗上深红色万福纹上直直剁了出去。

隔墙那只长耳朵长在姜璃珠的脸上,一花骨朵打的她疼到几乎叫出来。

“她在奉圣州, 寄居于沈归处养胎,若您不信,沈归回京述职时, 您尽可以问他。”

张登默了片刻,说道:“你就未曾疑心过那孩子的血统?”

“父亲!”张君厉声道:“当初先帝娶同罗姝,赵荡生来便是卷发褐眼,而如玉之母,为同罗妤的妹妹,她生的孩子,自然也会有几分异族血统。赵荡因为父亲的偏坦与打压而心生私异,到最后弑父谋逆,走上末路穷途。他的血统您比任何人都清楚,难道您也质疑他?”

儿子们渐大,张登早已没了能掌控他们的雄心,正相反,这四头如狼似虎的儿子,正打算带他走上一条前无古人的崛起之路,他始终比归元帝醒悟的更早,也比他更开明,见自己的傻儿子脸红脖子粗更自己犟起气来,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你能悟到这一点就很好。赵荡生来卷发褐眼,恰是因为花剌血统的关系。

如玉是我最得意的儿媳妇,龙生九子个个不同,但我相信无论初一长什么样子,他也会是我张登的孙子里头最得意的那个。”

张君莫名有些难过。父亲对于他的不喜,和对于他儿子的喜爱,那么渭径分明,毫无理由,完全不肯稍作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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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姜璃珠捂着只耳朵,过穿堂走到了二进院子里,在大院那绿苔初飘的铜缸前站的许久,哈哈小芸香道:“打今儿起,将我那避子汤停了去。”

小芸香也偷听了许久,却不知道为何自家姑娘要停整整喝了两年的避子汤,犹疑问道:“姑娘,您原来一顿不拉的,为何如今必得要停了?”

“我说停就停,非但要停,替我请个郎中进来诊脉,开几味调补身子的药来,我要喝。”姜璃珠揉着帕子,盯着缸里几条打转的金鲤,心胀到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光。

要说原来,张登对她俯首贴面,好的不能再好,凡有万事,无论家事国事,俱能十分耐心的讲给她听。但自打去年十月死在外头的大儿子张震忽而回家之后,张登整个人就变了。

他虽仍还宠她爱她,恨不能将天上的月亮都摘来送给她,但是没了那种坦诚以待,一府之中,家事由着她可劲儿造,但府外的事,朝中的事,以及花剌兵的事情,一丝儿风声都不肯透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