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辱(1 / 2)

白雪奴 七六二 2561 字 1个月前

“天杀的小杂种——!”

雪奴佝偻着背,蹑手蹑脚从李夫人帐篷外摸过,他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却还是惊醒了李夫人。女人尖锐的叫骂声穿破长夜,又被淹没在塞外茫茫风沙中。

有时候,雪奴忍不住想,李雪玲怕是早就被这茫茫的草原和荒漠逼疯了吧,她甚至夜里根本就是睁眼睡觉。此刻,这中原悍妇双目圆睁,一巴掌掴在雪奴脸上,把他打得嘴角流血,继而骂骂咧咧地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强迫少年跪在磨刀石上。

“贱奴才!若非我将你留下,给你一口狗食吃,你能活到今日?早与你那短命的爹娘黄泉相见了!不知感恩的狗东西……”

石板冰冷刺骨,待会儿离开时说不得会被粘掉一层皮。雪奴浑身酸软无力,整个人都在颤抖。

但这一切加起来,也不会比李夫人的话更能刺痛他。

三年前,雪奴还叫柘析白马,他的部落在玉门关外的云山附近放牧,他们的家园水草丰美,天蓝水绿。

那日傍晚,天空中云蒸霞蔚,族人们围作一圈高歌曼舞。

父亲满脸胡须、形容枯槁,已经看不清真实的面容。他坐在一辆小木车里,月白的武士袍下隐约现出双腿的轮廓,消瘦得如同一对枯柴棒子。日薄西山,太阳像是一颗金晃晃的珠子,正嵌在他的唇峰上。

翠色草场上不知何时飘起一道烟尘,那是张牙舞爪的匈奴铁骑,他们手上的锋镝闪烁着粼粼波光。匈奴人秋狩的日子,是父亲的祭日;匈奴人大庆的日子,他母亲的祭日。

他们血洗了自己的部落!

幸存下来的女人与孩子,统统被匈奴人劫回营地,年轻的被充为军妓,年幼的则被卖给中原行商。

李夫人通晓胡汉语言,负责在贩奴时为匈奴人翻译、与中原行商谈价。她在卖掉两个姐姐之后,以一种极为恶毒的眼神盯着白马,仿佛想要将他扒皮拆骨一般,那恶意来得莫名,白马至今都记得。然而,最后她却瞒着匈奴人,偷偷将自己藏了起来——那年,她的儿子刘玉意外堕马摔成个瘸子,身边只跟着一名刘彰的义子、名唤刘曜。孤儿寡母出关为质受尽白眼,连个奴隶也养不起。

在匈奴,奴隶是一种财产,李夫人养不起奴隶,便把雪奴“偷”了过去。

她或许是从那时起便患上了失心疯。

怕人发现自己偷窃,她便用铁钳将雪奴满口乳牙尽数拔除,不让他说话。怕有人说这奴隶来路不明,她便以烧红的洛铁在白马稚嫩的脚掌上烫下一个汉字“奴”,继而请来孙掌事,对白马做出……他此生经历过的、最为残忍的事情,将他彻底伪装成一名中原商人带过来变卖的白雪奴。

杀他父母,残他身躯,践踏他的尊严。不许他说话,更不许他再提及自己的父母、部落,如此便留他一命,不将他卖到天涯海角。

等到白马的牙齿再次长齐,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柘析白马变成雪奴,成为李夫人那瘸腿儿子的专属“人马”,背着他风里来雨里去。

满心愤恨无处诉说,哪里来的“感恩”一说?

耳边忽然传来“哗啦”一声,雪奴从回忆中惊醒,抬眼望去。

黑不溜秋的少年刘曜站在帐篷内将窗帘掀开,帐内一灯如豆,小瘸子刘玉想必还在伏案读书。他头也不抬,扯着嗓子大喊:“娘!莫要吵我读书——”

李夫人爱极了这个儿子,闻言一把甩开雪奴,跑到帐篷前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而后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了。

刘曜长得敦敦实实,嘴却碎得很,见雪奴一瘸一拐走进营帐,还调笑他:“还道你自个跑了,这么晚回来不是找死么?”

雪奴脱靴摘袜,到角落里拎出来一桶清水,将自己擦拭干净。

瘸腿的刘玉坐在书案前,从怀里取出一小块油纸包裹的冷肉,递给雪奴,问:“孙掌事又为难你?”

雪奴闻言一愣,轻轻笑了笑,眼神中流露出柔软的悲伤,摇摇头。

“公子也太偏心了!每日都给他留东西吃。”刘曜牛高马大,将雪奴往旁边随意一拱,抢过油纸包,咕哝道:“什么为难不为难的,老东西想要干他屁……”

“曜哥!”刘玉面露不愉,只喊了一声。

刘曜虽因年长刘玉一岁,当他一声“哥”,实则只是刘彰的义子,身份尴尬,绝不敢忤逆刘玉。闻言立即将那油纸包扔在地上,不再多说一字。

雪奴皱了皱眉,蹲在地上,伸出两指将油纸包小心翼翼拎起来拆开,饿死鬼投胎般,大口咀嚼一小块既冷又臊的羊肋排。

“曜哥就是嘴碎,你莫要理会他。雪奴,你冷不冷?”

雪奴摇头,低头,眼角一滴泪落在地上,没人看见。他是真的害怕,怕自己会在这个冬天,饿死在仇人的营地。

这天晚上,雪奴啃完根本没什么肉的羊肋排,将自己再擦了一遍。

等到刘玉看完书,便给他擦脸、洗脚、宽衣解带,背到床铺上,在他腿上揉了小半个时辰,日日如此,小瘸子仍旧毫无知觉。

“算了,雪奴,我知你难过,咱们都一样。”

给刘玉掖好被角,雪奴缩进角落里的枯草堆,几乎将自己卷成一团。兴许因为刘玉与父亲都有腿疾,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匈奴铁骑劫掠家园的画面。

刀光剑影里,父亲忽然从他那坐了十一年的木头小车上站起。也不知是凭着什么力量,他竟以两条已经残废的枯腿,硬生生撑起一个七尺男儿的身躯。

匈奴人长.枪挥过,父亲头颅落地,但他仍旧直挺挺地站着。

冷风透过帐篷上的破洞吹了进来,灌了雪奴满口。他却毫不在意,目光穿过那破洞,遥望着星辰满布的苍穹,幻想有朝一日,天高海阔,瀚海翱翔。

刹那间,他忽然福至心灵,睡意全消,强撑着酸痛的身体坐了起来。

雪奴盘膝打坐,双手置于膝上,调息吐纳,以中原汉话默念:“不计众苦,少欲知足。专求百法,惠利群生。志愿无倦,忍力成就”。

这心法很是奇怪,全由汉文作为口诀,雪奴不知如何将它译成羯族话或匈奴话,他甚至根本不知它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