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倒不难,书衡心道,董音可以对的十分漂亮。果然她看了一遍之后,立即拿起了笔,簪花体秀媚别致:“触景生情,想庭间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对的好!书衡啪啪鼓掌,却见董音握了笔十分惆怅,盯着“望峰息心”四字,眼中神色乍喜又忧,又怒又惊可谓十分复杂。书衡讶异于她这么大的反应,忽而想起她前段时间通传心仪某和尚的消息,然后再看“触景生情”四字忽觉悚然,纵是这四字的适用范围非常宽阔,谁也说不出什么,但大小姐你是不是太大胆了些?
文和已经看了过来,书衡正紧张,文和却是冷冷的哼了一声,朝前方另一幅对子走去。她也要争胜,但不会像董音对别人对过的,而是要挑个能难的来显示技高一筹。
“孙刘曹袁孔张,三国鼎立,称霸天下,卅载离乱,最终独活晋一家。”这对联的难度一望而知,不仅长,而且结构复杂,有并列成分,又有数字,果然文和也皱起了眉,凝神不动,显然陷入了苦思。
书衡默默看了一会儿,担心她对不出来恼羞成怒,生出事来,索性避开,再回头,董音还盯着那副对联。书衡暗暗叹了口气,近身握住她的手劝道:“姐姐,醒神了。董音?音姐,你在想什么?”
董音微微一怔,终于清醒,道:“想不到世人竟有着这般偏见。”
“咦?这是怎么了?忽然就发这么个感慨。”书衡茫然,不晓得她从这对联里看出了什么鬼消息。
董音瞧了瞧自己身上尽量往低调装扮了的衣服,觉得苦心白费,忽然生出一股怨气:“昭昭盛世,竟还有人迂腐至此。”继而眼睛一转又瞄向了书衡:“阿衡,定国夫人也不是温良淑女,闺阁娇花,不一样凤冠金印全套披挂?”
这番说辞让书衡莫名其妙。终于想明白了,反而觉得好笑。不过瞧她动了真怒便知道这会哄劝也只是撞枪口,于是也不细问,只能等她慢慢恢复冷静,心道:你现在才意识到,偏偏这会儿又来发火。
哎,真要分说起来,确实跟定国公府有些关系。
讲实话,袁夫人的个性和经历都太具有故事性,所以被当成议论的对象流传开来实属正常。但流传的效果却有截然不同的两种,一种是以她为反面教材,告诫自己规行矩步,珍重清誉,安分守拙。另一种相对比较少,则是忽然找到了解放个性的突破口或者相信爱情的理由。卫五既没有琴棋书画,也没有诗酒花,听说也不能织不能绣,甚至长久没生出儿子,但结果又怎样?还不是幸福威风到让人眼红。
书衡也无法判断这影响到底是好是坏。但董音显然是第二种,她不拘个性,还追求爱情。袁夫人别具一格却得配佳偶的经历给了她自信,让她觉得自己也定然会遇到一个好自己这一口儿的人。
但事实上,改良社会风气哪有那么简单?卫五的运气也是世间独一份了-----而且姻缘耗尽了好运还伤到了子孙福,结果为了生儿子吃了七年的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老实些做个符合大众审美的人好。再者,你既然决定了要走那魏晋林下的画风,那就得有觉悟呀-----卫五可是连出家的尼姑庵都选好了。
书衡正思索间,文和却提起了笔,她已经想好了下联。“孟庄墨孔老韩,百家争鸣,纵横国邦,千年沧桑,而今独尊儒二圣。”
好。书衡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总感觉你这么努力,不让你赢都不好意思。她拉拉董音:“文和县主对的很棒。你要输了。”而且还赢的聪明,董音去对佛家的,她就去对儒家的,独尊之术,压过一筹。看董音还在魂不守舍,书衡急忙叫醒她:“姐姐,你要是不愿意敲花鼓了,咱们就回去吧。”
董音下意识回头,文和正好也看过来,不得不说今天的文和确实很漂亮,曲线玲珑,容颜秀美,天水碧留仙裙将她衬托的高贵飘逸,在这漫天星光满街灯花下,美得扎眼,至少跟当年白香圃斗画的时候不在一个档次了。而董音,她今天走背运,从装扮到精神都被比下去了,这情况刚好跟当天翻了个。
文和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得意而骄矜的看了董音一眼,看的董音火冒三丈,立即鼓起了斗志。快步走到前方,抢笔在手,对出了另一幅绝对。
------看你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对手的挑衅果然是刺激疲敝之师的良药。书衡一不小心就朝文和投去了一个感谢的眼神。文和莫名其妙,不晓得书衡为何这么做,她骄矜的哼了一声,愈发抬高了下巴,骄傲的像只孔雀-----好吧,少女,你随意。
然而,董音最终还是输了。输在了“怀瑾握瑜”那道题上。公布的答案是“小乔。”
“小乔?”董音恍然大悟,后悔不迭:“是小乔!”她诧异的看着书衡:“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吧。能怀瑾握瑜的自然是小乔,唉,还是有些怪。但怎么着也不会是孙策吧?你把我的思路带歪了!”
书衡:------少女,我只是开个玩笑轻松一下,不要这么激动。
☆、第60章 上元夜
文和县主敲响了花鼓,花雨落下,那骄矜得意的女孩笑得傲慢,早在围观的众人也纷纷鼓掌喝彩,或有人夸冰雪聪明,或有人赞蕙质兰心。这个结果不算意外,毕竟在母亲的用心经营下,文和的才女之名已经越来越响亮了。今日抢花鼓,她原本就是大热门。众人皆道:南安郡王迂腐不堪,目呆神滞,万料不到养出了这么一只金凤凰。
在众人的吹捧和颂扬中,文和未免有点飘飘然,她捧着大太监亲自颁发的奖品,一对双鱼吐珠连环白玉璧,站在高高的台上,忽然生出些从未有过的气概。她下意识的寻书衡,却发现她提着一只小兔子灯,正跟董音说笑,一派平和淡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还撩开头发踮起脚尖凑到董音面前去,似乎是给她看自己的耳坠子,笑容甜美而灿烂,仿佛再没有什么烦恼困惑能让她放在心上。那是再多的花灯都无法掩盖的光芒---文和忽然觉得指尖一阵刺痛,好似不小心被针扎到。
胜利之所以让人愉悦,一半是因为汗水和心血终于获得成效,一半是因为对手脸上那懊恼沮丧的神情。但懊恼,沮丧?被责难也好,被抢去风头也罢,书衡好像永远都没有这种负面情绪。文和陡然生出一些无力感。
书衡似乎终于察觉道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抬头看文和正注意着这个方向,她便伸出手比了个“恭喜你”的动作。文和一口气堵在胸中,半晌才舒缓不过来。
董音的脸色臭的可以,一把把书衡的手捉下来:“你干什么?她母亲方才那样刁难你,你倒来以怨报德?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不多对两副对子出来?文和也不是答出了所有题的,你多拿只灯笼就赢了,方才却只管傻站着。”
书衡看她神情竟是十分认真,便道:“文和的头奖是靠自己的能力拿的,这也堂堂正正。我们若是丧声歪气,那只会显得小家子气。”
“那好吧,这算你大度。那你为什么要让着她?最后一幅对联诸葛武侯的,我都在你的字帖里头见过,今天为什么不对?忍了便能没事了吗?竟然是这么个包子性格!”董音说到最后竟是怒了。
书衡立即反问:“姐姐熟知各色掌故怎会不知北宋太平宰相晏殊?他在科举考场上遇到旧题都能从容承认宿构之事,我又何必为着一块璧或者一个虚名留不痛快?”
“你倒大方。”董音气急,尖声道:“好好的机会拱手让了过去,那么多人都盯着你俩,难道你要让人都觉得你不如文和!怎么这么没刚性?”
书衡默。半晌开口,慢悠悠道:“我还觉得奇怪,文和可是哪里得罪姐姐?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要急躁?”
她不打算再装傻了。也不打算放董音装下去。“急着跟文和比的人,不是我,是你。而你又偏要装作不在乎。”
董音哑然,一时说不出话。
对文和,她是不服的,这不服中有不甘也有不平。对文和那“上京才女”的名号哪个不艳羡?哪个认字的姑娘敢说自己没有偷偷想过?她自信自己从来都不比文和差,不若文和才名远播,只不过是娘亲不给力。她一直在盯着文和,想着自己有个善包装的娘会怎样。
但不可否认的是文和确实越来越优秀越来越出众----直到今晚,虽然事有意外她被乱了阵脚,但文和确实赢了。她不愿意相信或者承认这个事实,所以才会怒气翻涌-----董音忽然觉得自己这会儿的脸一定很难看。她是个输家----而且还是个气量不够的输家。
她一直在念叨书衡,让她认真起来,打败文和,然而实际上将文和视为对手一直在暗暗较劲是她董音。
书衡都看出来了-----董音瞧着这双黑白分明分外通透的眼睛,忽然有些羞愧和失落。她一直觉得自己要强些,要厉害些,喜欢书衡,对书衡好,有着帮扶和引导的优越感-----今日看来,竟是错了。
至于书衡,她对文和的态度,并不能说明就是包子性格。她怎么可能是包子?只是性情潇洒包容,没有被触犯底线罢了。文和做了什么?她没做过任何直接或间接伤害书衡的事情,最多脸摆的臭了点------但脸臭丑陋的是自己,她刚刚已发现这一点了。
书衡为什么看着文和的臭脸还能笑出来-----哎,她以前做过基础教育,跟一帮中二处久了,总会变得包容的。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总是问题多。书衡看董音的神色便知道她想通了,正色道:“我听说文和是五更起床,亥时睡觉,这习惯从八岁坚持到现在。弹琴弹到指头都磨红肿,读书写字下的苦工连教她的先生都感慨赶得上书生举业。猜谜也好对对子也罢,固然有运气在内,但天道酬勤才是至理。”
你董音先是想着王爷又是屏风论道,又是尾随盯梢,还闹失恋,继而又闲到蛋疼跟哥哥拉皮条,现在又想着聊骚和尚,你又真正做了些什么呢?这后一半话书衡没有说,也不必说,董音不迟钝,还很敏锐,她已经意识到了,脸色微微发白。
“我并不是非要替文和说话,只是局外人看公道。她那性子我也不喜欢,但几次交锋,我就觉得这是个实在人。她那当王妃的娘固然在造势吹捧,但她为了不让自己‘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是卯足了劲的。对于用货真价实的劳动拼实力的人,我总会给予尊重。”
向来自我感觉良好的董音只看南安郡王妃的虚荣和造作便心存了厌恶,不忿文和却也从未正视过她,轻视对手的结果很惨痛。
董音从悲剧中回过神来,愈发吃惊于书衡的敏锐和宽宏:这真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吗?书衡却笑道:“姐姐不必恼。这灯会今年有,明年有,年年都会有,是金子总有发光的时候。这一次又算
得了什么呢?大才子司马非相考进士也考了三次呢。”
董音勉强笑了笑。
书衡露出八颗小白牙:“千里马还有失足的时候。况且我觉得若不是广济寺那和尚横插一缸,姐姐早把后面的对子对出来,把灯笼都抢走了。哎,红颜祸水~~~”
董音脸一红,又噗嗤乐了:“和尚算什么红颜。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