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沅笑容淡去,缓而沉地舒了一息:“我想探一探,在父皇心底我到底是什么分量。”
由张昌开这个口,开到让父皇讲朝会上的事情给他听,父皇不肯讲也就是不答应,不会惹出什么麻烦;肯讲,则说明父皇不介意他慢慢接触这些。
肯讲再分成两样——给他和弟弟妹妹们都讲,说明他与弟弟妹妹们在父皇眼里都一样;只给他一个人讲,就证明他在父皇心里比弟弟妹妹们更重要一点。
可父皇竟直接带他去大朝会了,毫无顾虑,更只带了他一个人去,让他颇感意外。
夏云姒目光微凝:“为何突然想试你在你父皇心里的分量?”
宁沅抿一抿唇:“我觉得张昌的事情拖得太久了。他和他背后的主子行事谨慎,不肯交把柄给我们,我们总不能一直等着。”
这句话,夏云姒其实已经等了些时候了。
宁沅将来要面对的事与宫闱斗争到底不同。宫中的许多人仅凭明哲保身或忍而不发也还能安然终老,但他若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子,许多事情更要张弛有度,不能总一味隐忍。
他要比她更会搏杀,更会反客为主,更能杀对手于猝不及防。
这回张昌的性子她就早已反咬,但想着宁沅反正都已入局了,不如先多给他些机会。若他自己有了想法就听听他怎么说,若迟迟没有,她再办她的,然后再给他重讲这一盘棋。
她一度觉得已等得太久,不耐烦的感觉也已生过几回。可又瞧得出来宁沅也在尽力摸索办法,前前后后尝试了许多法子,便就姑且接着等他。
果然,宁沅是有股子狠劲儿的。屡次想引对方出手未果,他就有了别的算盘。
夏云姒面露欣然:“说说吧,你想怎么办。”
宁沅面上露出了这个年纪鲜能得见的郑重,与她对视着,却一字一顿道:“我想把事情告诉父皇。”
这倒令夏云姒一愕。
殿中原也只有莺时与小禄子两个人服侍在侧,听到这话她摆了摆手,让他二人也退了下去。
想一想又没急着否了他的想法,只轻轻锁起两分眉头:“你细说一说。”顿了一顿,又道,“若要问我的意思,我不想你去赌帝王的信任。”
“我知道。”宁沅点点头,“我也没想赌父皇的信任。”
“我想赌的是,父皇即便贵为天子,也会想看到儿子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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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宫敬贤殿。德妃侧倚榻上,已阖目捻了半晌的佛珠。心事犹如斗转星移,一会儿一副光景,让她在喜悦与不安间反反复复。
皇帝让皇长子去元日大朝会了,目下也就他在朝堂上露过脸,看来她将赌注押在皇长子身上并不亏。
再者,皇长子为办成这事,竟是让张昌开的口。看来他与宸妃离心已多时,就连御前侍奉的人在他眼里都比他宸妃拨给他的宫人可信。
只是不知,这件事会不会让宸妃的心思也变上一变。
宸妃是个狠角儿,昭妃曾那样风光,最终都折在了她手里,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对六皇子的爱子心切或许让她失了些理智,但眼下皇长子突然这样耀眼起来,指不准她的理智就又回来了、就又舍不得放下皇长子这颗棋了呢?
德妃心里盘算着对手的想法,不禁因揣摩宸妃当下会有的烦乱矛盾而畅快,又因担心宸妃心思转变而焦虑。心绪一喜一悲间,唯一个念头愈发清明——不能再拖了。
皇长子虽一直身份贵重,但从前几个皇子都未接触朝堂,这事就尚且不急。但现在,皇长子明明白白地出现在了元日大朝会上,就等同于皇帝在向群臣与番邦使节昭示谁是储君人选,各样纷争自此一触必会愈演愈烈,谁也等不起。
于是德妃在入夜时又悄悄地传了张昌来,告诉他:“再探一探皇长子的底。若可靠,该走下一步了。若不可靠……”
德妃语中一顿,挑起的黛眉里沁出锋芒:“林氏既忘恩负义不肯为我所用,推出去也就是了。”
“诺。”张昌拱手应下,却不掩面上一喜。
这个局便是在他看来,也已太久了。他初时觉得皇长子只是个小孩子,此战该当速战速决,德妃却真是谨慎得一步也不肯走快,就这么前前后后耗掉了这许多光景。
他早已急不可耐,毕竟德妃将皇长子身边掌事宦官的位子许给了他,这比给樊应德打下手来得强多了。
可偏偏正因这样,他又反倒急不得了。有求于德妃就得按着德妃的步子来,他咬着牙熬了这一日又一日。
现下,德妃终于允许他动了,张昌连心跳也快起来,久旱逢甘霖般的喜悦冲了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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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后的小院儿里,跟着皇帝忙了一整日的樊应德在小徒弟的伺候下早早躺下了,却是久久也无法入睡。
至了后半夜,眼瞧着也睡不了多少时候了,他就索性掀开被子起了身,到门前望月去。
年初一的深夜看不着什么月亮,只有那细细的一弯插在缥缈的烟云之间,像把刀子,扎得人眼里头难受。
樊应德背着手看了会儿,发了声笑,听着比这元月深冬里的凄冷更冷。
张昌敢越过他直接在皇上跟前开口搭茬,是心大了。
他容不得自己手底下有这种事,底下人都清楚。
御前是个容易让人心大的地方,每每有新宫人拨过来都不免有想入非非的,他就总会挑那么一两个明显不老实的出来立规矩,立一两次旁人也就清醒了。
可张昌,不是新拨过来的。
这种人最难办——樊应德历过的事多,知道这份“想入非非”与新来的不知天高地厚大不一样。
张昌,八成是私底下另有主子了。
他容不得手底下的人心大,但更容不得他们两面三刀,否则他这御前掌事的脑袋早晚得丢在他们手里。
所以看来这张昌是不除不行了。哪怕他背后的主子是皇长子,也不能留着。
但同时,樊应德又不想得罪皇长子。
不知不觉的,他在屋里踱起了步子。又不知不觉地摸起了一对核桃,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
皇长子分量太重了,他得罪不起。是以要除张昌,他得想个别的主意,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没了最好,不能让皇长子觉得他在和他对着干。